《君子七世》七旬

17、断刀 肆

　　“今夜你叫我来，便是给我看这个？”玉宁话里似是淬了寒冰，冷得叫人心惊。
　　许是因了这梦境本是玉宁所化，我竟能感觉到她的心绪。那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和痛苦梗在心头，令人窒息。
　　“不是不是，玉宁你听我解释。”云岚慌忙蹬了靴子，披上外衫。“我最近没传信……”
　　“是我。”那深帐里传出个娇柔的声音，轻纱帐被掀起一角，露出半截光滑温润的玉臂。
　　我以电光之势抬手蒙了怀初的眼，不让他窥见半分旖旎风光。
　　“怎么？”怀初传音给我。
　　我淡淡回应：“非礼勿视。”
　　怀初略一沉吟：“好。”
　　他似是眨了下眼睛，长睫如同羽扇一般扫过掌心，我忍不住手抖了一下，心里泛起种怪异的感觉。
　　“又怎么了？”怀初语气波澜不惊。
　　“别说话。”我立即岔开话题“我得注意听外面动静。”
　　怀初没了声音，他揽着我的肩头，似是入定。
　　“是我与姐姐传书。”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女子怯怯说着，“云哥哥近日里总是念起玉姐姐，我便私自做主，放了信鸽。”
　　“怎么起来了？外面凉，你多穿点。”云岚忙着给徐音披衣服，语气里的宠溺和担忧毫不掩饰。
　　灯火如豆，玉宁撩起黑纱挂在两侧，银制面具反射冰冷的寒光。她看起来冷硬如铁，其实心里早已溃不成军。
　　“联络信鸽你也给了她？”玉宁勉力维持着淡漠的语调，实则握剑的手都因用力而发白。
　　“玉姐姐，您莫生气，要怪且来怪我，是我不懂事，央着云哥哥将那信鸽交与我。”她极力承担责任，说着竟哽咽起来，“一切都是徐音的错，莫要，莫要因了徐音坏了您二人的情谊。”
　　“玉宁怎么会怪你！”云岚握着娇娇美人的双手，低了声去逗哄，直到徐音破涕为笑，方才转了头对玉宁道：“徐音不是外人。是我做主，要怪你来怪我吧！”
　　瞧着二人你侬我侬，徐音却是心有戚戚。灯火昏黄，半室馨暖如春日，半室冰寒如三冬。
　　那本是他二人间传递讯息的秘密信鸽，用的文字也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密语。
　　往日的蜚短流长并没能让他们猜忌，而此日，此刻，生死相托的搭档已开始离心了，往日情义，再不可追。
　　风摇动窗扇吱吱呀呀，那一缕灯火摇曳不定，明暗之间，玉宁甩了包袱过来，冷声道：“里面有盘缠和令牌，你在楼里的东西也一并在这，要想走就尽快走，夜长梦多。”
　　云岚接了包袱并没有打开，他随手挂在床边的架子上，哄着徐音回了床榻，掩好轻纱幔帐。
　　“你收拾的，我自然放心，这一走不知何日再见了。”云岚叹息着。
　　玉宁垂了眸，她盯着脚下的影子，声音飘忽：“真的，要走？”
　　云岚一怔，眸光闪了闪，低声说：“我想给徐音一个家。而且……”

　　“阿宁。”
　　阔别许久，他又唤了这个名字，玉宁心中颤了颤。
　　“我过够了，这种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你跟我走吧，从此天高海阔，我们三个人……”
　　“不。”玉宁咬着牙打断他，她闭了闭眼，冷冷说，“我不会离开风摇楼的，到死都不会。你要走，就跟她走吧！”
　　“……好。”云岚抬起手又放下，最后吐了口气，“那你……多保重。”
　　我觉得喉咙梗痛，仿佛一开口就能落下泪来。我晓得，那是玉宁的心绪。我瞧着玉宁推门而出，放下了因凝神而忘记挪开的手。
　　“玉宁走了。”我传音给怀初。
　　他睁开眼睛，眸光闪动了一下，轻轻说：“你哭了。”
　　我茫茫然一伸手，果然摸到了满脸的泪水。我撑身起来，却被怀初摁住。
　　“别动。”他脸上常见的那种孤高倨傲消失了，用帕子温和得抹去我脸上的湿意。
　　我僵着身子不敢动，直觉这样非常不妙。
　　可容不得我再多想，黑暗铺面而来，空间扭转变换，刹那之间已是漫天雨幕。
　　怀初撑着伞立在我身侧，这还是他头一次以原身离我这样近。
　　无根水泼洒而下，落在伞面上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仰头看怀初，青色道衣衬的人更加沉静如水。
　　雨夜里尽是血腥的气息，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淌，经过我的面前。
　　秋风飒飒，摇动的树枝宛如鬼魅。于树梢间穿梭的人剑芒如星斗，削下一颗又一颗的头颅，喷洒的热血也在这寒夜里瞬间凉透。
　　“天鬼，你竟敢违背公子，向自己人下……”厮杀里的呐喊还未说尽就猝然失声。
　　伴随利剑入肉沉闷声响的，是一道没有感情的声音：“既然知道了，你们就都得死。”
　　“一个也别想走。”
　　那眸光摄人心魄，招招凌厉致命，我终于领略到何为“天鬼”玉宁。
　　那是从修罗场里走出来的绝色丽人，风华绝代，却无人能揽收这份风华。
　　凄风冷雨里，我听到了那颗孤寂的心声。
　　“我，我早就厌倦了，谁不厌倦呢，可是谁又能说逃开就逃开呢？”
　　“云岚，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呢？”
　　“既然你决心要走，那么这一切后果便由我来背负。”
　　“无论如何，你我二人之间，也算是有人能脱离这一切了。”
　　暗夜无边，沉重的乌云迫近树梢。所有人都被吞噬在这冷雨里。
　　丢了命的，丢了心的。
　　活着的，死了的。
　　作为杀手，最不应该的，就是相信别人，他们俩却都犯了忌，肯将自己的性命系在别人身上。
　　却忘了，一旦命运的红线开始交缠，便是谁也断不掉了。
　　雨声未断，我再去看怀初，发觉他正低头看我，瞧见我转头，又立即偏开脸咳了声。
　　“又变了。”他轻声说。
　　语气虽谈不上多么温柔，可也是我听到的他说话最温和得时候了。我真真觉得这怀初是不是被人调换了芯子。
　　华彩流转，几息之间乌云已经尽数散去，天光破晓。
　　怀初与我正坐在路边甜汤摊上，守着油滑的破木桌，等着老板上甜汤。
　　对面大宅的后门打开，从门扇里走出个怯生生的小丫头，若不是心意相通，我还真是辨认不出这女娃娃是玉宁。
　　小丫头缩手缩脚，半点看不出杀伐果决的影子。实在让人无法和日后的“天鬼”玉宁联想在一起。
　　甜汤看着香浓，吃起来却是没滋没味，难怪，这不会是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以玉宁的意识为主，她心里肯定顾不上这甜汤是个什么滋味。
　　我撂了几颗铜板，同怀初随着小玉宁转出了巷子。
　　她兜兜转转，从个偏僻的纸活铺子里买了一篮子纸钱元宝。又左绕右绕，到了城郊的乱葬岗来烧。
　　纸灰燃尽，烟屑飘飞。
　　小玉宁扑了扑身上的土，起身要走之际，从远处来了几个人，看架势来者不善，她忙躲进旁边点草堆里，悄悄望着来人。
　　这伙人一个比一个壮硕，敞胸露怀得，还操着外地口音。其中一个从肩上甩下个麻袋来，随口骂了句脏话。
　　从麻袋扭动的姿态来看，里面装的是个人，但年级应是不大。呜呜咽咽的声音隔着袋子穿出来，小玉宁听得心里直打鼓。
　　“非礼勿视。”怀初伸手来遮我的眼。
　　我一手拍开他，啧了声：“就这几个，要姿色没姿色，还一巴掌护心毛，看了我还怕长针眼呢！”
　　怀初轻轻皱了眉：“你好歹也是个姑娘，怎么这般……”
　　“哪般？”我挑眉看他，手指绕着一缕青丝，“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野惯了，想怎样就怎样。怎么？变回原身开始对姑奶奶挑三拣四了？”
　　“不可理喻。”怀初气结，偏开头去，面上迅速冷下来。
　　须臾之间，金乌西沉，暮色四合。淡云如同轻纱般笼着半轮秋月，整片夜空没有一颗星子。
　　小玉宁竟生生蹲了一天。
　　几个大汉燃了龚火，略带潮湿的木材卷带着烟雾，坐在下风处的少年半身套在麻袋里，被呛得一直咳嗽。
　　我瞧着这面上带着污垢的半大男娃娃，瞧出了几分云岚的影子。
　　大概，这便是初遇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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