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七世》七旬

16、断刀 叁

　　临安城，凤凰山麓。
　　这座赵氏皇帝的行宫面积并不大，依山而建，绿树相拥，宫门口紫守卫身姿挺拔，面容冷肃。
　　黑衣劲装的女子驻足在一株琼花旁，远远凝望着漆红的宫门。墨带束发，手握长剑。她站在那，眼神冷彻如星，衣角无风自动。
　　恍若认得她手中那柄龙吟剑的人，就一定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名动江湖的“天鬼”玉宁，风摇楼第一杀手。
　　而与龙吟剑齐名的血凤刀，其持有者是风摇楼第二杀手“地鬼”云岚。由于他们往往是同时出现夺人性命，且招数之狠辣，江湖人便称他们为“玉面双鬼”。

　　第一杀手缓缓抽出剑来。剑光映亮她的眉目，宛如结了一层秋霜。
　　而那柄剑奇异的很，通体晶莹宛如黄玉，看着并不像能够切金断玉的利剑，反而更像是用来赏玩的器物。
　　她闭了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脑海中回想起临行前公子的话——“去杀了秦桧，我便放过那个叛徒。”
　　云岚，无论如何，我们二人之中也算有人能脱离这种杀戮的生活了，这种暗无天日与血为伴的日子。
　　其实，刺杀秦桧的方式有千万种，而公子却为她选择了最为艰难的一种。
　　且不论秦桧身侧守卫多寡，作为国之重臣，在宫门前遇刺，他赵氏皇帝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宫门五千守卫怎是虚设。
　　任谁来看，她此举都不像是来夺命，却更像是来送命。
　　她手拖长剑，紧盯软轿左侧六个守卫，身形步法却十分诡异，使其犹如离弦之箭般迅疾，眨眼之间已行过三十丈，来到宫门前，身后地上留下一串痕迹，好似灵蛇游走而过。
　　最靠外的守卫未看清来者，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横剑格挡。而玉宁却借机一跃而起，足尖点在剑身上借力腾空，双足夹住对方头颅，身子随即迅猛旋转，“嗑啦”一声竟将脖颈拧断。她翻身离开委顿下去的士兵。
　　落地之时，一剑贴面刺来。她略倾身子，左手两指顺势捏上剑身，只听“叮”一声，竟依靠指力生生将其折断。回身之间，迅速掷出手中断剑，那人还未回神就已被钉在漆红的宫门上。

　　守卫的士兵已被来者激怒，曾经血战沙场的铮铮铁骨，好友兄弟，未曾因抗击外侮葬身边疆，可今日，竟不明不白地接连死于这个女子手下
　　此乃军人之耻。
　　玉宁欲抽出刺入对方胸口的长剑，怎料他竟拼死前进一步，将剑身深深没入自己的身体。而方才倒下去的另一个人，挣扎着扣住了她的脚踝。
　　“螳臂挡车。”以为这样就会受制于人？她冷笑一声。一抬脚带起已经咽气的守卫，再一蹬，连带剑上那人一起，压倒来袭的士兵。
　　兔起鹘落间，玉宁已经解决宫门守卫的十数人，尽管守卫骁勇，但在纵横江湖的第一杀手面前，论起招数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她的长剑已然挑起门帘，可余光瞥见轿子中空空荡荡，玉宁的心蓦然一沉。
　　上当了。
　　狡兔尚有三窟，何况狡猾如秦桧。
　　她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招招不留退路，此时再抽身已绝无可能。
　　守卫如同潮水般涌来，这一场刺杀显然惊动了朱门里的君主。她这番作为宛如一记响亮的巴掌，掌掴在这位当权者的门面上。
　　帝王的威严不可冒犯。
　　玉宁必死。

　　若是没有我的话。

　　我从尸山血海里将她带出来，整个人都被黏腻的血浸透了。厮杀到力竭的玉宁只剩一息尚存，我替她封住大穴，留存真气，虽保了命，如今也是一番昏睡不醒的样子。
　　冰冷的银质面具搁在一旁，露出来的那张脸姿容浓丽，那是在刀光血影的浸润下养出的一张脸，没有半分温情可言。
　　相比之下，徐音不得不说占尽了优势。她那张面容存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灵动，且姿态柔弱，男子见了必然生出怜惜之情。
　　“怀初弟弟，若是让你来选，你是选玉宁还是选徐音？”我拨着动算盘上的玉珠，抬眼望着刚好经过的怀初。
　　怀初冷嗤一声：“一只妖物怎可与人相比？”
　　“好好好，您说得对！”我无可奈何，“你这小道士可真没意思，半点风月也不懂！”
　　“修道本就立于红尘之外。”怀初颇有几分凉薄得看了我一眼，“我何须懂这等无用之事！”
　　我轻叹一声，合上账本。
　　近日金兵南攻，几座城接连失手，无数流离失所之人涌入临安，这其中自然大多是名门望族，那些无权无势的难民连城门都踏不进来。
　　尽管战火不断，可依然叫不醒这临安的纸醉金迷。
　　满街满巷的人勿管男女老少，皆在发间簪着金灯花，榴花，茉莉花等时鲜。香膏脂粉飘摇，轻罗小扇舞动，恍恍惚竟与昔日汴京光景无异。
　　我只道这玉宁天真，杀了一个秦桧，自然还会有第二个。赵氏子孙在临安的软红尘里早就忘了北国风光的铁骨，大宋的脊梁已然弯了，这不是杀一两个人就能扭转的局面。
　　不过这也不是我需要去多心的事，我只守得我的铺子便好。
　　此时听得楼上动静，“咚”一声，似是什么重物落了地。我想起还在昏迷的玉宁，当即提了步子闪身上楼。
　　进了房门，果真是玉宁摔到了地上。我重新把她扶上床，这才发觉她紧绷着身子，额头上冷汗涔涔，无意识得轻微晃头，嘴里也念念有词。
　　一副被魇住的样子。
　　我伸手探了探，心下一沉，道：“这样子，怕是不行。本就内里虚空，此刻梦魇，恐会断命。”
　　怀初自始至终只立于门口，他皱了眉，反问：“你要救她？”
　　“怎么？”我将窗扇掩好，取了银烛花镜，抬头看他，“不是你天天念着救人救人的？这时候又怎么不合你心意了？”
　　“可是……”怀初欲言又止。
　　他攥紧了手中长剑，站在朦胧光线外，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有几分冷肃。
　　“我帮你。”他一挥手，霎时所有门窗无风自动，瞬间掩合。
　　我拿出银针，借着烛光看他，调笑道：“怎么？今日犯懒了？”
　　怀初冷着脸，眉头跳了一下，我晓得他是被我气得不轻。
　　这是十分耗费心神的术法，怀初愿帮我，便是要他来负担这份亏损，我承了他的情，冲他一笑：“总之，还是谢谢我们怀初弟弟啦！

　　平滑的花镜静静的仰躺在古旧的木桌上，燃起的银烛静立其上，黝黑的镜面上却无半丝倒影。
　　银烛沉入，火焰被吞没那一刻，镜面光芒大盛，刹那间照亮整室，却又在转瞬间光芒收敛。
　　光滑的镜面莹莹发亮，犹如夜空里的银盘。
　　银针刺破玉宁手指，迅速凝出一粒血珠。我手腕一转，那粒血凌空飞来，落入镜中。镜面悄然泛起了一层涟漪。
　　怀初背着剑坐于身侧，他口齿开合，繁复咒语脱口而出，手指迅速的在镜面上写下两个字——
　　“破魇”
　　这本是转嫁之术，将梦魇于精血之中转于花镜里，再加以术法破除，此刻应当魂梦消散，重归于无。
　　可不知哪里出了错，怀初落字最后一笔之时，那镜面波光流转，刹那间将怀初倒吸进去。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我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了他的手，竟连带着一同被不可抗拒得吸力纳入其中。
　　周身如水般涌来的冰凉触感，让我打了个颤。怀初反握住我的手，那种干燥温暖仿佛有安抚人心的能力，我稍稍心安。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在这晃眼的浮光碎影之中，凝神细视，发觉方才还是少年姿态的怀初竟然已经恢复了从前的身量！那不对劲之处便是他的手掌分明是成人的大小。
　　光怪陆离间他淡然回首，一双眉目凉薄如星。但他嘴角仿佛有了笑意，我想我定是方才撞破了头，已然神志不清了。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还是黑暗的，只有一道光线映过来，落在怀初的侧脸上。
　　他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依然是冷冷得带着几分倨傲。他盯着某个方向在看，凝神专注的眼眸里就像是落了碎光。
　　不得不说，怀初长得还真有几分姿色。
　　我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正欲开口，怀初转过头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这才我发现为什么我能看到他眼里的光彩，因为我离他这样近，近得他一偏头，几乎要蹭到我的脸上，我竟是躺在他的怀里！
　　好啊怀初，你个清心寡欲的死道士居然占姑奶奶的便宜！
　　我抬手就要扇过去，他轻巧得握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大，我却挣不脱。他微不可查得皱了下眉，指了指那一道光线的来源处。
　　我顺着他的手转过头，这才发现，我二人竟是在柜子里，那一道光是从外面投进来的。
　　望出去的时候，恰巧能看到桌上的烛台，晃晃悠悠得亮着一簇火焰。而桌旁坐着的女子黑衣墨发，头戴斗笠。她手边放着包裹和一柄长剑。
　　那剑，我见过。
　　是龙吟剑。
　　那女子不用猜便也知，是玉宁。
　　再向令一边望去，竟是一张架子床，床上轻纱幔帐，笼得严实，帐外坐了个人在穿衣。
　　这般令人遐思的旖旎风光，怀初瞧了半天竟是在瞧这个？
　　可我再略略一看，那衣衫不整之人确是云兰，可与他暧昧之人却绝非玉宁。
　　那不甚明亮的光线之外，架子床边，端端放着一双藕荷色莲纹绣花鞋。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