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香》癔病

1、魏府

　　三月的江城角水里，梅花开的正艳，地上薄雪，阳光透亮，施洛芷一人在梨红院里搓着雪球玩的不亦乐乎，她努力蹭着地上薄雪，期望能堆个雪人出来。满地薄雪搅着黑泥汤子，尽是残梅春泥混做堆，哪有白雪人儿的雏形。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院子清静，只有施洛芷的喘声和她时不时哼唧的小调儿。院门前有棵显眼的粗身梨树，院里零星四五棵梅树，台阶旁两棵桂树，还搭着叶子，其他几支歪斜秃杆的，散落在院角。
　　红砖青瓦，两根洚红的梁柱已些许斑驳，梁顶的四角瓦檐和朱翎雀鸟，透露出曾经的繁华，红漆门是新油的，漆门内厚厚的蓝棉帘子打在阳光里，微微泛着尘。帘子缝儿时不时腾出些屋里热气。在初春的江城，热气出了屋，那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没的。施洛芷玩的乏了，摊在地上吸鼻涕，里屋走出个婆子，急急拉起她，责到：小小姐可别往身上惹着凉气，病了可了不得，这屋里已经是有个磨命的了，还让不让我们这些丫头婆子歇息。施洛芷被拽的跌跌撞撞进了里屋，在红棉垫椅上坐好。
　　那婆子端来个冒热气的铜盆，拧了帕子给施洛芷细细的擦手。洛芷有些害怕这个李妈，她刚来魏府时，就是李妈领她到这院子和她姑姑见面，李妈冷着脸，带她拜了拜魏府老太太，就急忙扯着她离开。李妈不停念叨她，尽量不要走出院子，见到旁人也别提她姑姑施敏静，还叨念自己命苦，服侍错了人。洛芷对姑姑的印象不是很深，她四岁爹爹去世时匆匆见了一面，后来家里人都走净，就被送到姑姑这儿养着。洛芷心怯，进了里屋，见榻上歪了个女人，榻后几窗明净，余晖落在女人素锦旗袍上，将她整个人裹在柔光里。女人肤色苍白，身段盈软，她抬眼，眼似掠过群山落在远方，洛芷没见过这样的眼，上一秒还在远山深潭，下一秒带笑，如万千桃花纷纷。她几步走上去，俯在榻前叫：姑母。施敏静不大说话，多数她燃着熏香在屋里假寐，但每日必会招呼李妈伺候洛芷学字念书，洛芷来魏府的时节正是严冬寒天，府里下人忙着过年时的繁礼，唯独这院子冷清，只有李妈时不时丛外院捎来些赐食，无非燕窝粥，虫草汤。
　　住了段时日，洛芷才隐约明白，姑母在魏府地位不好，丛李妈的嘴里听来，说她是罪人，不祥人。洛芷年幼，只明罪人是不好的，不懂何为罪。洛芷坐着，手被擦干净，微凉，施敏静缓缓走过来，问：芷儿，冻着了吗？洛芷摇头，丛花袄里掏出支梅花，仰头笑：姑母，这个给你。施敏静抿嘴一笑，凑进梅花闻道：好香，芷儿，你也是朵花，芷，是一种小花儿，你爹爹以前很喜欢，以前你奶奶的院里，种的就是这花，我和你爹爹就喜欢采。说罢，她眼神黯然，只拉着洛芷的手，不言语。洛芷拉起施敏静：姑母，我们出去采梅花吧，可香了。施敏静莞尔，伸手牵了件袍子，李妈听到，撵过来说：可使不得，大夫人你这身子骨还没好呢，万一受个风，我可担待不起！施敏静敛了笑容，说：不碍事，李妈放心，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不会出院子。李妈一听，脸上尴尬，住了口，狠狠扯了扯洛芷身上袄子，剜了一眼洛芷，悻悻走开。洛芷吐了吐舌头，拉着施敏静到了院子。
　　正是夕阳，洛芷又蹦又跳在院子里跑来回，她玩了半天，发现施敏静站在梨树下低头不语，她揪花献宝似得边跑边叫：姑母姑母，你看，你看，都是芷儿摘下的。。施敏静面色凝沉，外面有一人影，伫立的凝望着施敏静。洛芷从来没见过这男子，她挪步向前，这男子白袍紫缎，修长挺拔，脸长皮白，星眸遂深，只是眉毛拧成一节，眼里却满是伤痛，只一眼，洛芷觉得心里咯噔难受。她回头看看姑母，姑母面无表情，她再看看那男子，男子只痴望，洛芷走到姑母身边，把手塞进姑母的手里，她混沌心中有丝抓不住的疼。

　　余晖渐渐退开，黑墨丛天边晕开，姑母一直苍白的站着直到对面人影消失在黑暗中，姑母的手冰冰凉，回屋后就病下了。施敏静睡下后，李妈领洛芷到偏房梳洗，发牢骚道：看看你们两个，大的不得宠也就算了，小的也不省心，要不是大老爷慈悲，你能到魏府来养着？一点儿没个小姐样儿。要我说，别院的丫头婆子，哪个不是年底被赏这赏那？我这到好，你姑母又病倒，赏是拿不到，还落下个照护不周的理儿，我冤不冤啊。。。李妈一直数落到洛芷上床躺下，才熄灯掩门出去。洛芷满心想得都是傍晚的情景，那陌生男子和他眼中的伤情，洛芷迷糊睡了，梦里光怪陆离。

　　日子一天天过，洛芷失去了刚到魏府的新鲜感，院子里已春意盎然，梨树吐了枝桠，各处绿叶伸出头角，洛芷每天对着李妈和姑母，除了读书写字，日子难免生闷，洛芷年中满八岁，小孩子玩心大，天天被困在院中，自然闷闷不乐，以前她在家中丧母早，父亲也是宠的，什么裹脚女绣，一样都没沾，挣一眼闭一眼让洛芷晃荡大，洛芷外表柔柔巧巧，性子倒野，刚到魏府心中胆怯，如今熟了，胆也愈发大。这天李妈出院，施敏静在屋里休憩，洛芷偷溜到院门口张望，院外静悄悄，一溜脚，她出了院子。
　　魏府是角水里的数一数二的大户，角水里码头商铺一半以上都是魏府的，当年施家和魏府联姻也是角水里的头等大事儿，施敏静是角水里出名的美人，又是书香门第，只后来施家慢慢没落，魏府大夫人又不得宠，施家逐渐淡出人们视线，人走茶凉，世间冷暖，不过如此。除了商铺码头，魏府原是世代医家，祖上连出两名御医，年迈后赐田地返乡，魏府置下祖业根基，慢慢发展成角水里的大户。
　　洛芷出了院，东瞧西看，两边栽满常青松，小路尽头有条长回廊，洛芷进府的时候走过这条回廊，红栏红檐，青瓷色烫边儿的顶梁很亮眼。顺着回廊往前走，洛芷心里激动又兴奋，仿佛以前偷吃奶奶的参糕时那种快感。回廊前方有一片荷塘，旁边一条小岔路，她跑下回廊沿着小路走，远方有些声响叫。洛芷寻去。
　　待洛芷回神时，她已不由自主靠近林子里的声音，她隐约看到个女子俯在男子身上嘤嘤低泣，那男子衣着简陋，女子却是金缕素锦，头上玉钗金摇。洛芷心中一紧，她觉得应该离开，好奇却又促她探个究竟，她隐约感觉到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低低的抽泣声，和男子低声的软语，洛芷听不清准备悄悄离开，一抬眼，看见回廊上尽头有人迅速向这边袭来。洛芷预感这些人和林子里的人有关，眼看这些人气势汹汹的靠近，她急智叫道：“哎哟，疼死我了，哎哟，我的脚，哎呦！”林子里的声音停了，悉缩一阵后，林子里几声鸟叫，静下。

　　洛芷蹲在地上，面前扬起一阵沙土，一行六人停在她面前。洛芷抬头，见到个面黄瘦长的男人带着顶黑帽，唇上两撇小胡子，恶狠狠的盯着她：“哪里来的小奴婢？你是跟哪房的？”不等她回答，回头叫：“楞着干什么？搜啊！”洛芷被推倒。小胡子男人走到他身后的男人面前，恭敬道：“老爷，小的确实听说他们在这林子里，小的亲自去搜，一定帮老爷讨个公道。”洛芷在那些家丁散开后看清老爷面孔，她暗暗抽气，那轮廓眼眸，就是那个傍晚在院外的男人。洛芷依稀感到自己闯祸了，害怕起来，眼里腾起雾气，她死死咬嘴唇。
　　魏修帆没表态，只是静静站着，时不时打量洛芷一眼，管家长顺里外搜个遍，没有半个人影，他又急又气，面上沁出水珠，他三步过来揪起洛芷：“小蹄子！肯定是你！你是不是二姨太房里的人？给她把风的？好啊！小小年纪这个心眼！看我怎么收拾你！”洛芷心下害怕，被长顺下手狠掐，登时疼的哇哇哭起来，捂着膀子蹬开长顺爬起来就跑。洛芷身子小够灵活，长顺抓不住，便招呼起家丁来逮洛芷，好出口恶气。洛芷哭着躲在魏修帆后面，脚一崴坐到地上，抓着他衣摆，哭得打隔。
　　“够了！什么都没有！扯个孩子出什么气！”魏修帆厌倦的呵斥道。长顺连忙鞠躬作楫，不敢多言。
　　魏修帆弯腰扶起洛芷，他抹去洛芷的泪，轻拍了拍她的面颊，洛芷看着他黑眸温情远淡，跟姑母很像。他轻轻叹口气，什么也没说，牵着洛芷离开。洛芷回头看看长顺和那几个家丁，还低眉顺眼的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洛芷再抬头望着魏修帆，心中有种莫名的依赖感，她盯着握着她的那只大手，紧紧的攒住，生怕他一松手那些家丁就追上来。他没有看洛芷，却把她握的很牢，天色有些发暗，魏修帆拉着施洛芷走过那条长长的回廊，洛芷心中虽有无数疑问，但心很踏实。
　　魏修帆把她带到院子门口，只听李妈慌张的跑出来：小祖宗！你跑哪里去了。。。看到魏修帆，李妈登时没了言语，大。。大老爷。。你。。。魏修帆点了点头：李妈，大夫人好点了吗？李妈两手摆在围裙前：回大老爷话，大夫人好些了，只是风寒微恙，上次陆大夫开的药方还吃着呢。恩。魏修帆沉默的站着，李妈偷偷用余光打量他，不知他是要进这院子还是像往常一般寻常问问就离开，心下忐忑揣摩。洛芷不明所以，拉着魏修帆说：大老爷，外面风凉，你进去里屋吃茶。李妈忙捂了洛芷口，连声道：小小姐可不要乱讲，要叫姑丈。说完低头不敢看魏修帆，生怕他怪责。魏修帆看了看洛芷，不发一言，转身离去。李妈望他背影渐远，捶足遁胸，扯着洛芷往院子里走，边走边道：小小姐，你惹祸了，哎呀，这可怎么好，这是魏府大老爷，是你姑丈！唉，你说你怎么跑出去的！怎么惹得这个主儿啊！可怜我这命喔。。。唉唉。。。
　　施敏静听是魏修帆送洛芷回来后，呆怔一会儿，拉着洛芷看半天，想问些什么，最终只张口垂手不言。洛芷自是不明白姑母姑丈的心思，她累了一天，回院后昏昏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