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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人 ...

  •   会务组的其他人都去了会场,她赶紧换衣化妆。洗手间的镜里映出她的容貌,精心做就的鬈发,在肩上柔柔弯弯,婉曲有致。那淡碧如湖水的礼服,着实美丽,越衬出肌肤胜雪。脸上粉黛薄施,掩去了平日眉宇间的憔悴,映着全套玉饰的宝光晶莹,竟有几分寻常没有的娇艳。
      镜中人终于也有了这样高贵端秀的气质,跟记忆里某个人的影子,何曾相似。
      心中仿佛是有根极细的针,轻轻一扎。那一点疼却慢慢地洇开来、洇开来,一层泪雾蒙上眼瞳,差点弄花了精致的眼妆。
      她吞一口气,强行把那股酸楚也吞下去。
      舒琳琅,不许哭!不许伤心!
      谁让你现在才有今天!不,今天的你还是不够优秀,不够好!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唯有相忘于江湖,才对大家都好。
      她念念有词,逼着自己相信自己讲的道理,猛一转身,几乎跟一个人撞个满怀!
      吓了一跳,那人却讶然叫道:“怎么了?见自己太漂亮,才喜极而泣么?”是纪恒。
      她强作笑容,抬起头来:“哪有?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
      他嚷道:“我家五星级的酒店,是江城最好的一家,天花板哪有沙子可落?”
      他令人讨厌地端详着她,慢慢诧异起来:“你真的哭了?”
      她嗔怒起来,不由得打他一下:“哪有?实话对你说罢,穷人家的孩子,一年上头难得穿件新衣裳,这一穿起来可不就高兴得哭了?是喜极而泣!”
      蓦然意识到自己举措失当——这样轻浮,他是自己老板,可不是……不是那个……他……

      然而,这情境,这话语,也多么象当年——和……那个人。大学的第一个情人节,她陪着他在寒意袭人的江滩边,冒着北风辛苦卖了一天玫瑰花,算得成本赚回来了,他死活要留下最后11枝,没有办法用漂亮的纸包起来,便从她头发上扯下束发的缎带,细心捆成一束给她,说是花语有言,11朵便是一生一世。
      剩下一根缎带,他调皮地在自己手腕上打个蝴蝶结,说自己也是情人节的大礼物,把她笑得眼泪盈盈。
      从江滩回校已是深夜,空荡荡的电车乘客廖廖,哐当哐当地穿起城市的街道。窗边掠过枯黄的梧桐枝,电线杆孤零零地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个人围着一束不新鲜的玫瑰花,一样的兴高采烈,在他是得意,在她是感动。她的手里一直握着一只矿泉水瓶,里面还有半瓶水——是给玫瑰撒水保鲜用剩的。此时他拿过去,细细地给她手里的花束洒上水珠,因为太晚,花朵有些不新鲜。
      明明只是细密的水珠,洒满丝绒般艳红的花面,晶莹剔透。但看上去,不知为何,总觉得是玫瑰正在缓缓沁出了眼泪。11朵,是一生一世。在这一生一世中,我们凡人,一定会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酸楚和感动,才会流下泪来,难道玫瑰也有么?
      他用手刮脸羞她,嚷道:“你哭了?咦,穷人家的孩子,一年上头难得收到束玫瑰花,这可不就高兴得哭了?”
      她打他一下,嗔道:“就是!就是!喜极而泣!”
      他把她的手塞到自己的薄绒夹克里面取暖,因为天冷。她缓缓地抱紧他的腰——他真瘦,隔着薄薄的毛衣,摸得到隐约的肋骨,但还是让人心安。两个人紧紧地挨着坐在一起,在这陌生的异乡,陌生的电车里。在寒冷的冬日里,用青春的爱的激情,彼此温暖着身体,也温暖着年轻的两颗心。
      他说什么来着?
      “琳琅,我们真象是相濡以沫的故事里说的:两条鱼儿被抛到一条车辙里,水不够,鱼儿互相吐出泡沫,抹在对方身上,希望对方能比自己多活一刻。这就是相濡以沫了……我觉得这是最美的爱情。琳琅,你说呢?”
      琳琅,你说呢?
      耳边仿佛还留有他当年说话的温度,痒痒的,是他吐出的微弱气流。轻声的呢喃,平实的幸福。
      舒琳琅怔怔地想,浑然忘了身处何处。唇线微微上翘,目光朦胧,那样恬静温情的回忆……纪恒呆呆地看着她,周围仿佛渐渐萌生了一个奇异的气场,将他们与外面的一切都隔开了,隔开了那污浊的万丈红尘,隔开了所有的冷硬现实。
      纪恒也仿佛被魇住了,不由自主的,探出手去,两根颤抖的手指,终于抚上了她那尖俏的下巴,缓缓滑动,滑向她的唇角、她的唇……
      “叩叩!”
      数声利响,将二人都惊醒过来。舒琳琅满面通红,以手抚脸,后退一步。纪恒的手指落了个空,那种甜蜜的感觉突然消失,恼怒地回头看去:
      一个高挑妩媚、脂光粉艳的女子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更显其优美的身体曲线。腕上密密几匝的白金镶钻腕链微微颤动,折射出剌眼的光芒。她满面愠怒,显然刚才那暖昧的一幕,早已被她尽收眼底。
      纪恒的愤怒神情,瞬间被尴尬所代替,他干咳一声,走上前去,安慰地去抚摸那女子的肩:“凤仪,我……”
      问凤仪一动不动,凤眼中寒光一闪,毫不客气地指向舒琳琅,问道:“她是怎么回事?”
      舒琳琅已知这便是未来的老板娘,心中亦是尴尬万分,努力挤出笑容,道:“问小姐……”
      “我在问你!”问凤仪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尖利剌耳:“纪恒,我的姊姊姊夫都到了,听说你在会务组,所以我来通知你。但是她……”
      凤眼中寒光似刀如剑,直逼得舒琳琅无处可藏:“纪恒,你得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象以前你的那些女人一样,要花多少钱,才能解决掉?”
      舒琳琅一时语塞:以前的那些女人?素闻纪恒风流,但将她,也归于那一类莺莺燕燕中去么?
      纪恒的神色,也渐渐冷了下来:“凤仪,不关她的事,琳琅,她只是我的助理,她也不是那样的女人。”
      问凤仪眼梢一挑,又待说话,纪恒却已经很快地堵了回去:“我们的客人都快要到了,包括你的姊姊和姊夫。难道你要所有人,今天都下不了台么?”
      问凤仪一窒,纪恒已连推带拉,将她送出门去,临了,回头看了舒琳琅一眼:“凤仪,你得明白,这世上也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舒助理,酒会马上开始,我命令你,不能出任何纰漏。”

      脸烫得厉害,往镜里一看,简直压倒桃花。
      可是,不仅是因为刚才的难堪。舒琳琅握紧双颊,但觉触手之处,都滚烫滚烫。她一贯重视自己做事的分寸,因了高唐村的那一段,平时更是跟纪恒刻意保持距离。然而——今天真是邪门,所有的人都着了邪,她、纪恒……莫非是因为,她竟然想起了根本不该思念的人么?
      久闻信成集团董事长,生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千金,大的叫问凤仪,小的叫问婉淑。今日才见到问凤仪,美得如此锋寒的女子,她的妹妹,大约也非善类。
      用力晃了晃头,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昏沉得厉害。
      也许,是根本不该想起那个人罢。如今,他们不再相濡以沫,而是早就已经相忘于江湖。

      手机铃声响了,她拿起来接听:“我是舒琳琅。啊……酒会开始了?我马上下来。”
      把粉扑在脸上胡乱弄了几下,提起裙子,她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奔到宴会厅时,但听里面一阵阵的笑语细碎,嘉宾如一条条鱼游进来——还在进场,总算没迟。
      她低头奔上舞台,趁乱找了个角落站好。有调音师递过话筒,又塞给她一张纸笺,上面是今晚嘉宾的名字。
      问凤仪与纪恒远远地站在门口,充作男女主人。都是光鲜亮丽的人,引得来宾好一阵恭维,尤其纪恒。她一直当纪恒是老板,却没发现他原来也生得这样好看:一身飒然的白衣,鬓角分明,寻常人穿起来象婚纱照里做作的男主角,他却穿得玉树临风,眉眼展秀,俨然是问凤仪这公主身边的白马王子。
      说起来,纪恒只有二十九岁,恰好与“他”同年。
      问凤仪感觉到她的视线,蓦地转过头来,目光如刀,狠狠剜了黑暗中的她一眼。
      她狠狠咬了咬牙,把那些不该有的回忆咬掉吞下。开始临阵磨枪,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却是在默诵讲话稿内容。秘书碰了碰她,悄声道:“纪总说,客人都已到齐,可以开始了。”
      她长吸一口气,捏紧那张写有来宾名字的纸笺,款款走到舞台中央。
      哗!
      舞台顶上所有的灯盏,在那一瞬间齐齐亮起!璀璨明亮的光芒,刹那间泻了她的全身。
      嘉宾们的视线都不由得被吸引过来,厅中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她清丽柔美的声音,在厅中响了起来:
      “各位来宾,先生们女士们,欢迎来到纪记公司年度酒会。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公司总经理纪恒先生,向您表示新年的祝福。接下来我将为各位介绍今晚到来的各位嘉宾:
      木森公司董事长薛意来,信成集团执行副总裁张定邦,新大地园艺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赵明辉……”
      赵、明、辉?!
      喉头窒住,眼前突然一黑,全身的力气仿佛困于一只硕大的口袋之中,此时正被这三个字撕开了一条大口子,源源不断地泄了出去,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来。
      赵明辉?赵明辉?不!不!怎么会有赵明辉?
      或许是重名?中国这么大,不知有几千几万个人在用这个名字,她一定是太过敏感,太过软弱了!可是,纵然是别的赵明辉,她也还是无力来面对和承受……
      缓缓抬起头来,在来宾惊异的目光和低声窃语中,她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个人。
      站在纪恒身边的,正跟他说话的那个年轻男子,身着银灰色Armani,背影挺拔,先前原是背着对舞台站着的,此时仿佛感到异常,正讶然向这边看了过来。纵然岁月赋予了他一种别样的温润光华,以前的稚气已经褪变为成熟的动人气息,但他分明就是他!是他!赵、明、辉。
      明辉哥哥!
      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心底悄悄地叫。起初是轻声的,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明辉哥哥、明辉哥哥、明辉哥哥……震耳欲聩,几乎要将她的耳膜剌裂!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躯壳里轻悠悠地飘了出去,浮在虚幻的半空中,惊讶地俯身看去,看着另一个穿着浅碧如湖水的礼服的舒琳琅,镇定而完美地,将整个酒会的祝辞仪式主持完毕。
      宾客们笑意盈盈,开始互相祝酒交谈。
      她捏紧那张纸条,神思恍惚,眼耳鼻舌身意都仿佛离体而去,所以根本没有发觉,有两束讶异而复杂的视线,始终牢牢地停驻在她的身上。
      她想迈步离开,偏此时有只手拉住了她,强行把她扯到眼前来。她无力地想要摆脱,可是纪恒力气更大。耳边只听他夸张叫道:“琳琅,来认识认识!这是我班的大才子、大企业家,当初雀屏中选,获得问二小姐垂青的,就是他啊,赵明辉!”
      “遥想当年,多少年轻才俊追求婉淑,我和凤仪用刀顶、用枪拦,还是一捆一捆地冒出来,谁知赵大才子只因公事去信成集团,让二小姐一见钟情呢!”
      他奇怪地望望两人:“你们怎么都愣了,看一副怅然相逢的样子,莫非以前认识?”
      她的视线垂下来,落在自己鞋上镶嵌的水钻梅花上:“你的朋友都是青年才俊,况且赵总是这样的大人物,我一个小女子哪里认识?”
      他不语,面容仍是淡然不变。
      纪恒放开她,走上台去,满面笑容地拍了拍掌:“各位同仁,公司秉承一贯传统,今天为各位都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玉器礼品,稍后我们将分发给大家。”
      群情沸腾起来,有人开始不顾身份地吹口哨、拍手掌,大声欢笑。
      玉器,纪记的珍物,不要钱的赠送,纵然来者都不是穷人,但送上门来,谁人不爱?
      礼仪小姐笑盈盈上前来,手中托着一方深红丝绒蒙盖的托盘。
      纪恒转向了那身穿银灰色Armani的年轻男子,眉梢皆是熟稔的笑意:“明辉兄,我们公司也为你们这几位嘉宾,准备了一点小小的礼物。望笑纳。”
      旁边的信成集团副总裁张定邦挤了挤眼:“你们是连襟,当然是明辉兄先选,喂,纪总,纪记的玉器名闻天下,不知明辉兄与我们二小姐结缡之日,纪总会送上什么样难得的珍贵宝物?”
      结缡?
      其实早就预料得到,但舒琳琅站在旁边,还是觉得自己双手双脚,都是冰凉僵硬,舌头也好象被冻住了,唯有牙齿不断轻轻嗑击。
      “定邦哥,你又取笑我们。明辉,我比较喜欢那个玉锁,难得姐夫肯送,你拿那个。”
      一个柔柔的声音插了进来,与其同时,一支羊脂白玉般的手臂,轻轻挽住了银灰色Armani的袖弯。那是一个明丽照人的女子,与问凤仪眉目有几份相似,然而笑容温婉,语音柔美。一头乌墨般的长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当真是肤如凝脂。身上穿着CHANL当季新款,是百年经典的小黑裙,桃心挖口,边沿缀满蕾丝,越显得颈子上戴着的首饰上,一点硕大的钻光璀璨。
      她指的那只玉锁,是碧绿的独山玉。雕工精致,足够漂亮,唯玉质不太好。也罢了,象她这样人家的女孩子,不哪里在乎别人送的小玩意。有趣便好,管它值多少钱,这才是真正名门千金的风范。
      赵明辉走上前来,缓缓的,伸手在盘中拿起一块玉器——是玉环!他拿起来的,居然是那枚琳做的环!
      “我比较喜欢环。”他说话了,语音低沉,语调舒缓而清晰,仍有着十年前那种独特的闲雅韵味:“环,还也。我真的没想到,我一直希望见到的人,居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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