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千里》寂寞如璟

3、第三章

　　似乎是由于许锦霖的离开，天空中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苏月头顶的槐树哗啦啦的响，更多的槐花飘落下来，间或夹杂着几片槐叶，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粉白中夹带着碧绿，不够触目惊心却是清淡雅致的美。
　　苏月呆坐着看着地上的花叶，突然想起了十年前她第一次遇到许锦霖的情形。
　　十年前，只有十四岁的苏月随着她爹，以打猎为生的苏大叔下山去卖猎物和兽皮。那是五月的一天，由于前一夜的暴雨，使得第二天清晨的天空异常蔚蓝干净，连空气都清新了很多。在走出村口，踏上下山的小路的时候，苏月发现路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似乎躺着一个人。
　　由于前夜的暴雨，路面的泥土有些稀软，而伏在树下一动不动的身影，衣衫沾满了泥浆和被打落的槐花，并依稀有血色的印迹。当苏大叔将那人侧向树根的身子翻过来的时候，苏月看见了一张白皙俊秀的属于少年的脸。真的是很奇怪，一夜的暴雨似乎都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的脸，白皙干净，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更是诡异的好看。
　　苏大叔伸手一摸，就知道少年发热了，再看看，就发现他身上的衣服褴褛，露出深浅不一的伤口。老实本分的苏大叔放弃了进城的打算，将这个来历不明的甚至有些诡异的少年背回了家。
　　请村子里的赤脚医生看过，又给少年换过衣服，给伤口上药，煎药灌下，三天之后，少年醒了。
　　苏月永远记得许锦霖刚醒来时的眼神。那时正是黄昏，苏大叔做饭去了，苏月把院中的小鸡关进了鸡笼，想起了还在房间昏睡的少年，便走进去看看。刚在床边的椅子坐下，苏月就发现少年有醒转的迹象，然后果然眼皮微动，少年睁开了双眼。
　　那是怎样的双眼，清澈明亮的说不出的漂亮；那又是怎样的眼神，在发现身处陌生的环境后，少年看向苏月，眼中不是疑惑而是警惕和戒备。
　　当时心思单纯、涉世未深的苏月被那样的眼神一看，竟然有些无措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有些害羞的跑出了房间。
　　苏大叔得知少年醒了，便走进去看望并解释。而苏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好看的让她一眼就有些心动的少年，只是钻进了厨房，用苏大叔那天大早就宰鸡熬煮的鸡汤，做了一碗现在想来口感一定不太好的鸡汁粥。
　　小心翼翼的把滚烫的鸡汁粥端进房间，苏月把粥放在半躺着的少年手边的小桌上，然后轻若蚊吟的说了一声：“大夫说，你醒了应该吃点东西。”然后不敢看少年的脸，便要出去。终究是出门前忍不住回头，苏月看见少年愣愣的看着手边的那碗粥，眼神是说不出的温和与软弱。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拿起勺子吃粥，却被身上的伤口扯痛，皱了皱眉，手却抬不起来。
　　被少年眉间隐忍的痛苦所动，苏月突然间似乎有了勇气，她转身走到少年身边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端起粥，舀了一勺，吹了吹，然后送到少年嘴边。
　　少年先是似乎觉得有些难堪，把头扭到一边，并不配合。苏月不说话，也不恼，只是举着勺子，有些固执的伸到少年面前。直到少年似乎实在是腹中饥饿，也抵不过小姑娘的坚持，才看似很不情愿的张开嘴，把粥吞了下去。
　　但是眼底一闪而过的点点难堪和不甘，让苏月的心底泛起一丝与实际年纪不符的近乎母性的温情，她不由得动作越发温和起来，轻声说着：“我叫苏月，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要担心，我和爹爹不是坏人。”
　　少年不吭声，只是就着苏月的手，默默吃粥。直到吃完最后一口粥，苏月拿着碗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才听见他似乎有些犹豫的声音：“许锦霖。”
　　少年的嗓音清亮好听，苏月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直到她意识到少年是在说他的名字的时候，转过身来，却看见少年已经闭上了眼，似乎睡去了。
　　苏月不知道许锦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使得身上有如此多的伤口。这些伤口，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分布于身体上除了脸的大部分地方，最严重的，便是他胸前，那一尺多长的细细的却是极深的剑伤。
　　由于苏大叔有时进山会几天不在家，那个时候，给许锦霖换药的任务，就交给了苏月。起初，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十四岁的少女和十六岁的少年，半大不大的样子，身体的触碰会使两人很容易就脸红。
　　可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更多的时候，苏月只是心疼。她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一脸贵气似乎是世家子弟的许锦霖，会有这么多恐怖的伤痕；她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会流落到这深山中的小山村。
　　有时候换着换着药，看着许锦霖的那些伤口，以及他明明很痛却极力隐忍的样子，苏月的眼泪就情不自禁的滴落下来，落在少年那莹白的完好皮肤和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长出的粉色新肉上面，红白交映之下是残忍的恐怖，苏月甚至不忍心下手。
　　这个时候，许锦霖就会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那个因为他的伤口而哭泣的小姑娘。直到她擦完自己的泪水，又擦净滴落在他身上的泪水，双手并不麻利的换好药走出去，他才张开眼睛，原本清亮的双眸变得沉暗，充满隐忍和黯然。
　　好在许锦霖自小练武，身体底子好，又到底是命大，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淋了大雨，在赤脚大夫和苏月父女的调养下，最终慢慢的好了起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他终于可以下床。两个月后，身上的伤口愈合、脱痂，似乎是全好了。
　　可是苏月知道这个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少年，体质还是虚弱。受了那么重的伤，不调养个一两年，是不会全好的。他的话不多，最先甚至是有些冷漠，只是苏月和他接触久了之后，他有时才会淡淡的微笑，偶尔说些透露一丝温情的话语。
　　但是许锦霖更多的时候，是漠然而有些冷酷的样子。他常常紧盯着一个地方看很久，似乎是在观察什么，可实际上只是在发呆。
　　苏月私底下默默的观察许锦霖，这个明明笑起来十分好看的少年看上去是那么的忧郁，他似乎隐忍着很大的痛苦，又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终于，苏月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八月的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一直睡不着的苏月听见了隔壁许锦霖住的房间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苏月知道，这是许锦霖离开的声音，可是她强忍着让自己起来追上他的冲动，泪水却流了下来。
　　三个月的时光让这个原本单纯甚至有些害羞的小姑娘迅速的成长，她知道她什么也为许锦霖做不了，而他的生活和他的经历，也不是她这个一直生长在深山的小丫头可以想像。虽然喜欢他，舍不得他离开，但是对于来自不同世界许锦霖，她只有放手。
　　她那时，没有勇气也没有决心抛下一切，只为追随那个目光只是偶尔在她身上逗留的少年。

　　沉浸在回忆中的苏月，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直到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日光已经向西移去。站起身收拾石桌上的盘碗，端进厨房洗刷，苏月一边木然的做着事情，一边内心感叹。
　　不可否认，在最初认出许锦霖的时刻，她的确十分高兴和激动。可是随即她又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不是当年的苏月，而他，更不会是当年的许锦霖。
　　岁月无情，苏月明显的看出了许锦霖这些年变了很多，变得……更为深沉，也更难捉摸。
　　他明明特意来找她的，却不在第一时间相认，而是吃了粥后让她以为他已忘记并万分失望的时候才相认。这似乎是在故意捉弄她，可这的确不像他做事的风格。
　　而且，那么突然的说要娶她，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报恩吗？报恩可以有很多方法，完全可以不用这样。是……喜欢她吗？会吗？苏月心中有着小小的期待，但理智又告诉她，不会的。如果说许锦霖是喜欢她的，那更不必等到十年后，在她有相当可能已经嫁人甚至有几个孩子的年纪，才千里迢迢的来找她。
　　许锦霖，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苏月怎么也想不通。无权、无钱，虽然有些小姿色但已经是少妇年纪的她，实在没什么吸引许锦霖娶她的地方。他还年轻，外貌英俊，又有着无可比拟的财富——洛门，他还缺什么呢？或者说，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苏月精神有些恍惚的收拾好厨房，便回屋简单的洗洗睡去。由于铺子里的生意，她每天都要很早起床，所以睡的也早。并且关于许锦霖的问题，苏月想不通，也不想去多想，便强迫自己不去想，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结果一夜没有睡好，因为心里有事，苏月总是睡不安稳。待到寅时起床，苏月的脸色极其差劲。精神有些不济的和张妈、小红一起准备好早晨的材料，苏月便来到店面，坐在了柜台边。
　　坐了一会，简单的吃过张妈准备的早餐，苏月擦过所有的桌椅板凳之后，便想着差不多是江源每天来吃早餐的时刻了。可是很是过了一会儿，平时准点出现的江源，还是没有出现。苏月心中有些奇怪，却也没有特别在意，这位江家大少爷，终究是坚持不下去了吧？
　　辰时过半，店里的客人开始多了起来，苏月忙于店里的生意，也没有多想江源甚至是许锦霖的事情。直到远远的一阵喧嚣声传来，似乎是多人朝这个方向走来的样子，苏月略为好奇，回头一看，便看见了走在众人前的许锦霖。
　　他今天穿着一件藏青绸衫，衬的人更为清俊，看见苏月看过来，嘴角便含上一丝浅淡的笑意。
　　苏月被这样柔和的笑意诱惑，一时有些失神，片刻之后便听见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声音：“苏家侄女，真是恭喜你啊！”
　　苏月有些吃惊，仔细一看，许锦霖身边那位衣衫富贵却掩不住发福身材的中年男人，不正是江家老爷江招财吗？而他身后，则是面色复杂的紧盯着苏月的江源。
　　“江伯伯，你这是……？”苏月疑惑的看着一脸谄媚笑容巴结她的江招财，然后她看见了他身后那些挑着大红礼盒的长长队伍，似乎有些明白了。
　　“苏家侄女，真是恭喜啊。这位洛门的许门主特意向你提亲来了。”江招财边说边看向身边的许锦霖，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白白胖胖的脸上，此刻像是开了一朵花。
　　已经猜到些许，但还是有些意外的苏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江家父子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苏月疑惑的表情，江招财连忙解释：“苏家侄女，苏兄弟去的早，我就是你的长辈了。这位许门主特意找到我，希望我给你们保媒，江伯伯不才，就大胆为侄女你接下这大好姻缘了。”
　　至此，苏月算是明白了许锦霖特意找到江家的目的了。对，她是不甘心江家当年的嫌贫爱富，所以现在，他又给她挣回一个极大的面子。想想也知道，江家老爷会是多么的心甘情愿的跑一趟，以洛门之大，怎么不会给他带来好处。
　　想通了这些，苏月浅浅一笑，说：“江伯伯，您客气了。这些年您照顾我不少了，想来我爹在泉下也会感激您的恩情，现在怎么好意思让您给我保媒呢？”
　　几句话说的江招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讷讷的说：“怎么会？这可是苏家侄女的大喜事，我怎么也要尽力帮点忙的。”
　　看见江招财的样子，苏月算是出了心中郁结已久的一口闷气，她看了看许锦霖，发现他看向自己的眼中带着一丝了然与笑意。这样的注视与温柔让苏月心中一动，暂时抛开了心中的顾虑和犹豫，她浅浅一笑：“苏伯伯，请你让那些人把东西从后门抬到院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