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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缘兮冥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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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中行签,不比男儿行令斗酒,再者都是粗通文墨,总该捡些容易上手的才好。故朱子珺命身畔新枝去取了个竹雕的留青的签筒来,里头装着象牙刻花名签。朱子珮上去捧了签筒摇了摇,将里头签顺序打散,放在当中。
谢温妤原还以为这不过是一普通签筒尔尔,发觉四面雕着四君子,顿觉稀奇。寻常一个签筒,无非是取竹之原型,皆是圆形筒,左不过在面上做些雕饰功夫。这一只,却是方形,四面只在薄薄竹皮儿上刻出繁复的梅、兰、竹、菊,精工巧技,令人爱不释手。谢温妤稚子童心,瞧着签筒漂亮别致,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提道:“不妨加个注罢,要是咱们这一阵赢了,姐姐们能否不吝将这只筒赠我?”
朱、谢至亲,朱子珺自无不应之道理,笑着抚了抚谢温妤肉乎乎的小手,道:“傻妹子,你若喜欢,直言一声,便只当是你们在朱家做客,咱们送你的一片心意。”
谢温妤听了欢快,可谢继松面色却沉沉的,直斥妹妹失礼。“你朱家姐姐们俱是瞧着你年纪小纵容你的。谢家的规矩,未必也是这么纵容你的?”听得谢温妤顿时一张小脸儿绷了起来,若是再重斥一句,只怕小丫头就要掉金豆豆了。
朱子珮做过人母,愈爱惜眼前这个小妹妹,见谢继松对自家人这么严苛,反减了好感。仗着自己也不过八九岁年纪,童言无忌,扭了头去看朱子珺。
“姐姐,几年不见,谢家哥哥愈不易亲近了,我待会儿,可不要同他对什么诗。”
朱子珮忍不住偷偷打量谢继松的眼神,果然,这一张脸又板了起来。好好的一个清秀俊朗的男孩子,装什么少年老成,眉毛都快拧成两条蚯蚓了。
除了朱子珮,实则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谢继松看——朱子琼自小养在朱家,除却孙家兄弟,少见外男,谢家又实不是她正经姨舅亲戚,今日见谢继松,心中竟生出别样滋味来。听着朱子珮方才那番话,倒替谢继松叫起冤来:“三妹妹这话可不对,都是亲戚间,哪里会有不亲近的。你自小脾气便大得很,可对着谢家哥哥,怎能如此说话?”
朱子珮哪儿能不知道,朱子琼和她一般年纪,嫡庶有别,私下难免各自较量。上一世,她不屑心计,脾气古怪,和许多人都并不亲近,又喜欢出口伤人,只怕在许多人心中,难免烙下咄咄逼人的印象。但朱子琼则不同,虽不是正经嫡出的小姐,却最会讨巧卖乖,讨得众人喜爱。
若是关起门来,任斗个你死我活的,也罢了。朱子琼未见得会在外人面前揭自己的短,以失朱家颜面。可今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朱子珮很快便明白,这个二姐,也不知道哪根筋拧上,对这个谢继松情窦初开了。
古人早嫁,姑娘家十五岁出阁嫁人,约莫十二岁就定了亲,九岁、十岁动心动情,也是情理之中。更何况庶女不易,朱子琼眼下打起谢继松的主意,也算是开了窍想搏一搏,不至于最后落个不明不白发嫁出去。
朱家老爷、夫人,都点名发话,叫朱子珺看顾好他们这一帮小的,也是想看看朱子珺在国公府条教礼数的成果,让她历练一二。眼下情况突然,朱子珺在一旁,淡然如常,“谢家有规矩,朱家也有规矩。子珮,给你谢家哥哥赔个不是。子琼,没的在外人面前编排你妹妹,你也赔个不是。”
两个妹妹神色不一,仍乖乖道歉,朱子珺这才继续发话:“谢家家教严谨,可温妤年幼,苛责反伤和气。咱们便仍将规矩说好,若你们赢了,这签筒算是温妤光明正大赢来的。”
朱子珺又觉先前规矩不妥,朱家子珺、子琼、子珮三个姐儿能对诗,可谢家只温妤和继松,便自己站了出来主持公道。子琼、子珮两个姐儿,文墨不及松哥儿是男儿在正经书塾念书的,再算上一个会背个一二句的温妤,如此一来,水平便相当了。
两个小哥儿,原本就是好顽的,早叫下人先紧着送了西瓜先吃起来。
谢家为客,朱子珺便判谢继松他们先抽签。谢继柏胖乎乎的小胳膊将签筒轻轻晃荡两下,落下一根签,大家一看,只见上头描了一只竹叶。只对诗,不斗酒,那签反面镌的什么字什么文,便不必去看,只以竹对诗。
谢继松开口便背出一首王维的《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以年岁论先后,该接诗的,自然是朱子琼。
朱子琼含羞带怯搅着帕子,眸光明媚,“也不识几个字儿,便背个孟浩然的诗,叫大家见笑。”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消响。欲取鸣琴弹,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忠宵……”吟至尾句,却迟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终霄劳梦想。”谢继松开了口。
朱子琼不好意思,直言自己忘了。朱子珮倒也懒得说她,人家背个王维,这二小姐就凑个孟浩然,其意,是个清白的,只怕都看得真真切切了。
既朱子琼这儿忘词,自然不过关,朱子珺便算了谢家胜。统共一个西瓜切出来,也就十六瓣,方才两个哥儿已吃了四瓣,现下还剩十二瓣,谢家又得了三瓣去,便剩九瓣。
赢家先手,又是谢继柏捧着签筒摇,估计在这小子眼里,这个游戏已经变成了只要他能摇筒,就有西瓜吃。
第二轮,他抽出个“荷花”签来。
这自然难不倒谢继松,轻轻松松拿出杨万里的绝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朱子琼愈发崇拜得五体投地,紧接着背了一首朗朗上口的《江南》。朱子珮袖手旁观了一轮,懒与朱子琼面子,慵懒眯着一双眼睛,默诵了半篇《爱莲说》,众人都惊了。
谢继松是纳闷,随便从中择个一两句便算合格了,何必又要将半篇都背出来,多费口舌。朱子珺的目光则是赞许,唯有朱子琼眼中大有不服:那妮子平日怠惰,又不喜诗书,怎落水以后,长进这么多?
她觉得费解,倒也不奇怪。朱子珮前世也是个绣花枕头,肚子里挤不出多少墨水的,只是后来遇见了白赟江大才子,风流翩翩,为了追求大才子的爱慕,使尽浑身解数看书习文,到头来徒劳无功,那就是后话了。几十年养成了习惯,也多少练就了功底,眼下背个《爱莲说》,不过小菜一碟。
这便难为小谢妹妹了。
只看小丫头抓耳挠腮一阵,憋出半句:“小荷才露尖尖角。”
众人见她面上窘得通红如晚霞,也不难为,直说算过了。
朱子珺判定平局,如此,九瓣西瓜,又去了六瓣。
既判了平局,由谁抽签便不成定论,朱子珺见小弟跃跃欲试,也算私心,叫他上来一抽。
朱孝琪头一次摸签筒,故而摇的格外卖力,象牙签在竹筒里丁玲咣当的响,竟摔出来一根,却不是正面向上的。新枝拾起来,念上头诗:“魂飞梦断又何堪。”再翻转过来,正面刻四字:“月下一现”,画的是昙花。
朱子珮头一个觉得不好,拍着弟弟的脑袋道:“你看你择的是个什么,难吟诗,咱们可要输了。重抽一签才好。”实则心里惶恐,上一世,二弟早夭,今日抽签又抽出个昙花来,昙花一现,明明之中难道不是在暗示其年寿不长?
“也是,原吟昙花的诗便稀罕些,我们吟诗也就是玩儿,做什么非要害得大家都绞尽脑汁,苦想不得呢?”朱子珺也同意重抽。
谢温妤见要改,原本唾手可得的宝贝便似要丢了,直嘟囔着:“耍赖,耍赖!”小腿儿直蹬,谢继松不懂如何哄她,只好将她推给朱家姐妹。
朱子珺笑盈盈塞了她几只花糕堵嘴,又劝了一会儿,也就安生了。
朱子珮怕老天作对,再令弟弟抽出什么不吉利的来,便夺了筒自个儿一挚,签面是牡丹。
她自个先开口答:“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
朱子琼在后接了一首《牡丹芳》,又轮至小谢姑娘磕磕巴巴一首《赏牡丹》。她年纪轻,磕磕巴巴背出刘禹锡的全诗,众姊妹都极配合的捧场,为她鼓了掌。
谢继松追了一首辛弃疾,又成平局。
朱子珺看出谢丫头不甘,瞥见凉几上剩下的三瓣西瓜,便提议仍以牡丹再来一轮。
故又有朱子琼诵元稹的诗,谢继松回李白的《清平调》。
朱子珮因昙花一签勾动愁绪,心思早已飘忽,愣了愣神,被谢温妤瞧见,笑嘻嘻道:“子珮姐姐愣了许久不答,算输了。”
谢温妤穿着一身绯色齐胸襦裙,顶着一对金蟾,红扑扑的小脸蛋已堆满了笑,朱子珮也不否认自己输了,“温妤妹妹赢了,咱们愿赌服输,这签筒便送你拿着顽。”
小妮子如愿以偿,捧在手中仔仔细细地赏玩摆弄,一旁的谢继松,默不作声的将自己手边的果盘推给了朱子珮。
朱子珮晓得,子琼才是那个芳心暗许的,眼下谢继松不吃西瓜也就罢了,把盘子递给自己做什么?也只当做什么也不清楚的,一声不响又将盘子推给朱子琼。
朱子琼看在眼中,收是不肯收的了,又让给朱孝琪吃。
朱子珮一笑,心里腹诽,谢继松爱吃不吃,好好的,学什么孔融让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