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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凤池娘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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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有婚约,但神不一样,神的爱,自由又虚无。今日彼此倾心共赴巫山,翻云覆雨,天明便合拢衣冠互道再见。就好似路遇鲜花结露,为对方万中无一的美好所倾倒,驻足片刻欣赏完,便又离去。
五龙子,除却北台顶大爷,四兄弟神妃仍都驻世,却彼此不见、不知、不闻、不问。
绝大多数的神仙眷侣,都是这样,越到最后,欲望越淡,又名为:神的修行。
我落地即人形,受凡人熏陶,没做过一天野兽,或许已经积重难返,没办法接受这种原始又自由的情感态度。
说到感情,我很钦佩梵仙山隔壁的凤池娘娘,她本尊是凡人,但其思想,却远远超越了当时的世俗,惊艳了愚昧众生。
凤池娘娘于凡俗夭亡时,不过十八岁,她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凡人,身世家世毫无出奇之处,是最常见的童养媳,未等到圆房,丈夫便幼年夭折,早早守了活寡。婆婆和小姑无端责骂,日复一日折磨着她,于是某一天夜晚,她抱着自己唯一的财产——针线簸箩,逃离了村庄。
山路崎岖,几日几夜不吃不喝,最后她抱着簸箩,坐化于青石之上。或许是心中愿望太过强烈,她死后竟成不灭之魂,时常保护过路妇女儿童。
时间一久,受惠的人便为她塑身盖庙,供奉香火。
故事直到这里,其实都平淡无奇,凤池娘娘之所以被尊敬,香火鼎盛,却是一桩无厘头的婚配。有个羊倌儿,于娘娘庙不远处失足跌落山谷,凡人们一想,娘娘孤零零一个女人,没个男人不像话,不如将这羊倌儿配给她做个伴儿,于是也塑身造像,供奉一份香火。
但开光第二日,人们便发现羊倌儿的脑袋被打歪到一边,脸上三道青紫指印,明显是一耳光刮得!凡人恶劣,升起作弄之心,将羊倌儿像修好,再次放进了娘娘庙,却又被打歪了头。
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某日雷电大作,劈毁了属于羊倌儿的半截庙宇。
凡人畏惧,再不敢触怒娘娘。
我想,凤池娘娘是对的,她不愿意,谁都不能强迫,纵然死、纵然灰飞烟灭,也不行。千年过去,多少女人仍旧不懂得抗争,就像是鲜花在阴暗的世界里慢慢枯萎。
别看狐大爷强势,但梵仙山顶上的狐仙庙,却仍充满了凡人猥琐的幻想。三位大爷原本都是清修之士,凡人却都硬给他们塞了老婆,缘不知何起地供着三尊泥胎。可是,狐大爷却不能随心所欲,一道业火烧个干净。损毁殿堂和信徒偶像,要受业力反噬。所以,只能当看不见,假装眼不见心不烦。
时至今日,凡人的某些思想仍旧恶劣猥琐,譬如瞧见个单身女人便想将她配给哪个男人,好似她的价值就是配对儿。最猥琐的莫过于冥婚陋习,不顾灵魂的羞耻与挣扎,将两具腐败的尸体强行放在一起,可笑又荒唐。
两厢对比,还是凤池娘娘有骨气,她为了尊严,不计代价,敢争敢怒。
我的骨气暂时不知去了哪儿,不敢同狐大爷争,也不敢惹他生气。他一生气,便故意穿上古装,打扮得邪肆,然后沉默不语,只冷笑着,堵在我跟前儿,一动不动地戳着,冷战。
那样的狐大爷,全然是俯瞰众生、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神祗,眼里泛着血色的迷雾,好似被伤得鲜血淋漓,想要漠视一切。
我惹不起,更躲不起。
神性冷血,北台顶的案子成了迷,案犯落网,但所有知情者都非常默契地选择了打太极,一点都不提。五台山向来是深海,这趟浑水,我不想去掺和。
常言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尤其是在下这类身无长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官。一个狐大爷便将死了本官,更遑论全山他大爷们呢?
从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见多了强硬手段,忽觉得自己能在五台山活着,真是个大造化。
我从前痛恨特权,直到不久前,发现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顿时悲哀至极。更悲哀的是,我被一只骚狐狸盯上了,他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搞得南山变成了斗殴场,久无宁日。
四月初四,文殊菩萨圣诞日,四月初八,浴佛节。五台山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即将开场,朝拜者几十万计,凡人世界严以待阵,安排交通,防患火灾和恶劣天气。而诸神世界,也异常忙碌,万数菩萨罗汉进山朝圣,稍有不慎,便是各种祸端。佛门菩萨也会金刚怒目,性格恶劣的某些诸神也不好惹,而且期间最大的问题,和凡人竟是一样样的——交通。
凡人的道路有限,诸神的天空也不见得多大,一日之内接待数十万过客,空中交通压力也是很大的。
每年因为交通拥堵而争吵动手的,绝对不是少数,我曾在梵仙山上,目睹两位罗汉互不相让,当空辩论,直至最后竟当空起高台,搞了一场辩论大法会,造成史上最乌龙法会现场之一。
禅修与苦修的行者脾气最大,一言不合就打哑谜,动辄便是三藏十二部,实在难搞。这时候,我们就需要一位极其冷暴力且不讲理的神祗,来搞定这些爱讲理的到访者,而此尊位,历年来都属龙二爷,毫无例外。
龙二爷的风格就是简单直接,能动手就绝不废话,所以人人皆称他“正直刚强”,专门负责各大庆典的秩序守卫工作。
四月初三,陆续有朝圣者进山,但龙二爷仍旧日常打卡,到官邸视察是否有骚狐狸来过的痕迹,他仍旧一身黑,表情耐人寻味,摸着高高摞起的笔记,道:“狐狸来过。”这一声犹如刀剑凌空劈下,郎铮铮钉在地上,吓得玉檀和明仔身如筛糠。
他收起了狐大爷带来的崭新笔记本,声如金玉,斩钉截铁:“写文章需好笔墨,我另派人送。”说罢,便拂袖而去,明显生气了。
我一直过着没爹没娘的日子,哪料某一天会凭空冒出五个爹来。又哪料到狐大爷一直是喜欢我,所以才欺负我。
饱沾笔墨,一点迟疑,黑色的墨汁便染透了纸背,我叹了口气,最近脑子越来越迟钝,时时刻刻都想要沉睡,鬓角如针扎,脑袋隐隐作痛,是不是真的开始遭天谴了?
谴责本官不思进取,与五台山众大爷狼狈为奸,越来越不成体统?
夜里,狐大爷又来了,黑夜中,他的眼睛犹如星辰,在暗处熠熠生辉,明明是个骚狐狸,却偏偏穿得一身白,干净纯粹,仿佛纤尘不染。
“胖胖,我挖来一株寒山兰,放在房檐下了。”他随手点亮一盏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来,绯红色的纸封上,勾勒出一只慵懒的红狐狸,蓬松的大尾巴盖住了半张脸,深邃的眼神魅惑人心,我接过,放在枕下,然后抬头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想说:骚狐狸,你能不能滚远点!但瞄见他正挂起的佩剑,我咽了咽口水,没敢说。
没错,本官实际上很怂,很怕死。
而且,他大爷是有前科的,是真下手打啊!狐狸骨子里征服的兽性,可比凡人残暴多了。本宝宝不会法术,不会幻术,目前最牛逼的技能是召云头。可即便是腾云驾雾逃跑,我也远不如他……
狐大爷正要日行一善,上床给我“讲故事”当素材,屋外却骤然灯火大亮,龙大爷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如利刃劈开水波,力道遒劲却平然落下,“狐相白,出来。”
紧接着,门外黑黢黢地倒映出龙二爷高大的身形,他一脚踹开门,简单又粗暴。门外灯火照进屋里,狐大爷的笑容刹那不见,眸中寒光大作,他扣上衬衫袖口,懒懒地拿起自己的外套,朝外走去。
门关上,外面云动风去,倏然归于宁静,我松了一口气,龙叔叔们还是有点用的,及时捉走了狐大爷,让本官可以睡个好觉。至于他们会不会打个你死我活,却不是我关心的范围。
谁料第二一早,龙二爷突然负伤,而值令官的重责大任莫名其妙砸在了本官瘦弱的肩膀上——不容分辨,甚至于,紫府君怒火滔天,愤而将调令拍在我脸上,怒骂道:“你惹得祸,你来解决!”
台内一片吉祥,妙音不绝于耳,法喜充满,而台外——乌泱泱的朝圣队伍一望无际,狭小的通关处像是胖子身上的束腰带,突然收紧,挤出两坨肥肉,一颤一颤地好像要崩溃。下方不断有争吵声传来,如同鼎沸,强势地压过了身后的天乐妙音。
官兵忙着四处灭火,只剩下一个懵逼的本官,站在天上目瞪口呆。
本官悔不当初,欲哭无泪,昨晚不该为了睡觉充耳不闻,倘若我能劝劝狐大爷,他大爷的今天就不用站在天上管理交通了!啊,完了,只要随便出点乱子,本官头顶的乌纱帽就要和我说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