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镇》路蜿蜒

3、医者

　　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多亏镇上的里奶奶妙手回春才母女平安，爹娘为了纪念她对我的救命之恩，给我取了和她一样的名字——里弋。
　　不知道是不是难产的缘故，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在本该好动顽皮的年纪，在田野上嬉闹奔跑却成了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每当我坐在草垛上看着同龄的小伙伴们捉迷藏打水仗，心中总是羡慕的。
　　刚开始，还会有人热情地来邀请我一起玩渐渐演变成象征性的问问，到后来已经不再有人理我，大概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性格孤僻的怪胎把。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幻想，想我是一群孩子中跑的最快的那一个，想我是捉迷藏最后被找到的那一个，想到我自己都差点儿信以为真。可我又清楚地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我依然只是人群外孤独的那一个。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他。
　　他站在里奶奶家的窗前，安静地看着玩闹的小伙伴们，像我一样。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很快消失在窗后。
　　晚上爹娘要送些鸡蛋给里奶奶，鬼使神差般我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
　　里奶奶的屋子里总是泛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她和她的父亲都是大夫，虽然她已经不怎么行医了。如我所愿我见到了那个我视为同类的男孩子，也知道了他和我一样只能远观的原因。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很难想象世界上会有那样好看的男孩子，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他的眼睛，比天空上所有星星加起来还要亮。我更难想象，这样一个清风霁月的男孩子，却永远只能坐在里奶奶特制的轮椅上。
　　我向他打招呼，他没有理我。
　　大概长的好看的人是会比较不爱说话吧。我不在意，在我看来，整个镇子只有他能陪我一起玩耍，不管他的态度怎么样，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从那以后，我天天去里奶奶家。虽然他不说话，但同样的风景，两个人一起看多少都有些分享的喜悦。仔细想想那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却让我在漫长的没有他的时光常常回想，并从中得到温暖慰藉。
　　也许是被我的坚持感动，也许是他终于受够了沉默。他第一次开口，就是问我：“你还记得奔跑的感觉吗？”
　　我感到窘迫。我打从出生就没有进行过任何激烈甚至不激烈的运动，我的举止比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为了保命。禁不住他恳切的目光，我只好把实情说了出来。
　　我知道，接下来他就会道歉，从此都会用同情的眼光看待我。每个得知内情的人都是这样，所以从懂事以后我就把身体情况当成了一个秘密，不再告诉任何人，哪怕他们把我当成自闭症，当成怪物，也不想再接受那种“我比你高人一等”的目光洗礼。
　　可是他没有。我等了很久，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答案。
　　他轻笑一声，看着我：“没有关系。我可以让你感受。”
　　我不解地看他。
　　“你闭上眼睛，现在你正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那里有吃草的牛羊，有奔驰的骏马，还有很多人高马大的壮汉和唱着情歌的姑娘。你抬起腿，向前走，慢慢地加快速度到不能更快，你感觉自己像飞了起来，风很烈，从你耳边刮过，打得你脸微微的疼。你一直跑，却永远到不了尽头。你看着夕阳从眼前落下，最后被草原吃掉。”
　　他的声音停下，我却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
　　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那是我很久以前去的地方。时间太长，长到我都快要忘记了，今天和你一说记忆倒又鲜活起来。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
　　他的语气一点都没把我当做一个病人。
　　我却微微有些生气，可能是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太真实，让我对奔跑有了种得而复失的心情。
　　日子照常过着，他又时时陷入沉默，只是在我叽叽呱呱停顿看他的时候付之一笑。他只有笑的时候眉头才会完全舒展开来，透着股少年意气。我总是恍了神。
　　那天雨下的很大，我一路都很小心地避过泥泞，裤子和鞋子却还是一片狼藉。但这都不足以引起我的注意了，因为里奶奶家竟然大门紧闭！镇子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是镇民们引以为好的一大风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硬生生推断了门上的木插鞘。里奶奶站在床前背对着我，对我的破门而入也毫无反应，床旁放着她的银针和许多药草。我有点害怕。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终于看到床上的人。眼前的画面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黑白的，我跌坐在地，大声地哭了起来。左邻右坊都被我的哭声吸引过来，很多人来安慰我。可是我听不见，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哭，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里奶奶终于坐到椅子上休息。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明明他的声音那么小，我却一下子在嘈杂的背景中听见。
　　“我没事。”他有些调皮地眨眼，“你别怕。”
　　我在刚才却已经下了一个惊天骇浪的决定。我把嘴唇凑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要自己试试你说的那种感觉，我希望你能看到。”爹娘一定不允许我做这样不要命的事，但我想让他看看，我想代替他跑一次。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劝我，但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照往常那样浅浅地扬起了嘴角。下一秒就体力不支一般昏睡过去。他的脸色太苍白了，让人担心这一睡就再醒不过来。
　　他的病情稳定下来，我就定下了日子。我找了个里奶奶窗子前视线最好的原野让他安安稳稳地在屋里看，他却非要陪我一起出门，甚至从轮椅上起来，靠手臂扶着轮椅的力量撑着站住了。
　　我迈动步子，却没跑一会儿就头晕，踉跄着停下，回头望他。轮椅上却已经没有他的身影，他倒在了轮椅后。我慌了，大步向他跑去，心急之下摔了一跤失去知觉。
　　我没有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娘见我睁眼，高兴地嚷嚷，让爹请来了里奶奶。
　　他没有来。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我很想他。向大人问起，他们却顾左右而言他，我心里明了，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的心不肯相信，总告诉我等我好了就可以去见他。
　　里奶奶准许我下床的那天，带来了一个信封，说这是他生前给我留的。里奶奶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哪来的什么生前！我跑到里奶奶家，发了疯地找。这里没有，那里没有，到处都找不着他。
　　别和我玩捉迷藏了，我害怕。
　　我靠在窗子下不肯动弹，好像我这一生的力气都用了个精光。不管爹娘怎么叫我，我听不见！那个人没有了，再没有人安慰我他没事叫我别怕，再没有人与我分享对于奔跑的向往，再没有人。是我害死了他！如果不是我任性，他怎么会晕倒！如果不是我的病，里奶奶怎么会分身乏术没能救下他！是我！死的人怎么不是我！
　　浑浑噩噩了几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拆开他给我的信。我想，看完他的信或许我就可以去陪他。

　　见信如晤。
　　人总要死的，我不过先行一步，你不要难过，也莫要冲动。就算我侥幸活下来，也不过数月光载，我早就做好了准备。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
　　遇见你是我人生中始料不及，却也是最大的幸运。但你若是要来陪我，我是不认的。好不容易挣来的命，你要替我活着。
　　我不后悔。
　　那时我本来想要劝你，转念又想，你应该要是世上最自由的女孩子，什么也不能阻止你，包括死亡。
　　我希望你平生无忧，也希望你忘记我。
　　再会。

　　没有题头没有落款，只像是个暂别的友人。我想起他说的，死当然容易，活着却难。如今我是完全懂了。
　　我乖乖地吃药，身体很快好转。里奶奶告诉我，他家族中势力盘根错节，被人算计中毒颇深，任是医术再高明也回天乏术。他的腿并没有问题，只是不能站立，一旦毒至膏肓，必死无疑。他得来一颗灵药，虽不能根治，却能延缓药性。只是那日，他见我危险，气血横冲导致毒发。他固执，将药送给了我。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气他自作主张留我一人，笑我对他可谓一无所知，只能从里奶奶只言片语中猜忖。现如今他死了，我却连名字都无从得知。问里奶奶却也不知晓，只说他小小年纪就勘破生死，说什么将死之人，名讳何为。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里奶奶说灵药上乘，我经过一段时间调养便与常人无异。他虽然堵死了我陪他去的路，我还能去他去过的地方看看。
　　里奶奶知道去外边的路，他能从外边来，我就要到外边去。
　　临走前，里奶奶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唏嘘她要是有我的勇气，就不至于一辈子郁郁寡欢不得所好了。而大圣爷爷虽非她不娶却可惜地英年早逝。她只怨这辈子最重要的男人都没能陪她到老，包括他。
　　草原和他口中的一模一样，唯一的缺憾是没有他。不管刮风下雨，我每天都要跑上一圈，只有那个时候，我才最真切地感受到他曾存在。
　　都说久病成医，从小的耳濡目染，再加上我无聊时看遍了里奶奶屋子里的医书，我想我可以为这片草原做些什么，哪怕是九牛一毛。我要如他一样爱这片草原，尽我的全力。
　　我要一个人，老死在这儿，带着和他的回忆。
　　等我死了，我要跑着，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