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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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气脉作为凭据，胡青牛作诊断时很是费了番心思，然而即便如此，还是终究吃不准我的寒毒究竟是否断根，要知道这种病根若是留在身上，伏上十余年再忽然发作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最终胡青牛还是只好作了个存疑的结论，又很是嘱咐了几句日后几年里的饮食穿衣休息调养之类的琐事。
似乎是寒毒之事始终存疑的缘故，胡青牛看我时也带了几分愧疚，用药替我调养了寒毒夹攻下损伤的肺腑，也没再多问我经脉的事情。之后相处也是不冷不淡，他的心结我是知道的，痛失亲妹思念妻子，但那都是他的隐私，学心理第一个学的便是心理医生职业道德，任何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力去硬生生揭开别人的心底。
于是又回到了初到蝴蝶谷的状态，抄书，问书。那些都是医家精粹，我如何忍看它们日后磨灭毁散，此刻只想着能多留一本是一本。想张无忌当年出蝴蝶谷，就带了医经毒经在身上，蝴蝶谷这些“师门几代人辗转收集”而来的医典则就此散失，而张大教主接着便又把医经毒经并着九阳埋在昆仑山哪个犄角旮旯里——到时候还不是霉变成泥腐朽成灰。
就着这么个念头，我抄书时便专找那些陈旧破败急于抢救又是后世稀有罕见的珍贵原典来抄，又夹杂了些胡青牛自著的针灸医理之书，那些医典又以中医传统阴阳五行阐述、草药辨识和方剂脉案居多，病例又多伤寒风湿疫病乃至催产蛇毒一类，真江湖里好勇斗狠的掌伤刀伤内伤外伤反倒是小道了。
便这样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暖，又到花开时节。蝴蝶谷亦不负它的名字，漫山遍野地热闹起来。
而我除了一日见日头好去晒了书，问僮儿要了些芸草一并晒干了夹书里防虫外，就整日泡在胡青牛的书房里。开始时抄书存疑还都在字面上，后来抄得多了前后对照字面所说便渐都能猜通，反倒是其中医理艰深处渐渐引起了我的兴趣，虽没有功夫多想，问胡青牛时免不了稍稍带上了些。胡青牛也不说什么，一一细细答过，只偶尔抬眼看我时目光有几分诧异。
一干抄本拿线订了后我便华丽丽在封面加上了一行“蝶谷胡青牛批校”的小字，也算为他老人家后世张名。而胡青牛也任我整日占着他书房，只在查书时进来取几本去，对我在边上所作所为最多只瞄上两眼就走，从不过问。
直到有一日，他入书房在书架上看了半天，忽地开腔道：“那本《千金方》到哪里去了？”
我扬了扬手，“在抄，还有两张就完了。你不急的话等会儿再过来拿。”等了会儿未有回应，却听见脚步声起，猜是胡青牛点了头出去等了。当下手下加紧将那两页抄完，又匆匆校了一遍，方将原本送了出去。
胡青牛瞥了一眼，却不接过：“我要看你的抄本。”
我恶寒了一下，老胡此刻派头倒像是检查作业的小学老师，也不和他罗唆，转身又去拿了抄本来，递过，之后也不等胡青牛说什么，径自回头往书房去。不料书房里还没坐稳，胡青牛又进了来，一脸古怪之色，刚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问道：“这些书你抄便抄了，读懂多少？”
我一时间不解其意，脱口答道：“若抄了就懂，天下抄书匠，都成名医大儒了吧。”
胡青牛摇头，“你这抄可不是抄书匠的抄。”却不说话了，只凝神看着我，不知道打什么心思。我更摸不着头脑，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只好道：“胡先生，你若没什么事我便接着抄去。我在这蝴蝶谷能呆的时日并不长，耽误了却是不好。”
胡青牛听了却笑了，“你既对这些医书这般有心，愿不愿随我学医？”
“不愿。”我虽被他这一声突兀之问弄得一时愕然，话却回得斩钉截铁，“我身上江湖恩怨牵扯太多，学不成医。至于这医书……我倒是恨不生在秦汉时，阻那始皇焚书几多哭！”
胡青牛闻言脸色也是一肃，之后又微微有几分黯然，“你这志向果非常人所及，倒不算我看错人。可惜，可惜了啊！”
我见他这般，显是收徒之心颇切，倒不忍太伤他的心。然而我身世如此，既然立心要替我母亲逆天改命，必会涉入江湖纠葛，这是没法子的事；便是这里拜了师，也无法潜心医学，更恐给蝴蝶谷招来祸端。然则这话也不怎么好说出口，只好虚言安慰道：“胡先生年事尚不高，一身医术又如此了得，又何必担心找不到合意的传人。他日我行走江湖，若是看见心性沉稳适合学医的子弟，也自会荐给先生。何况我在您这里也受教甚多，您若看我还顺眼，多教我些江湖事也是好的。”却想到张无忌那黏糊小屁孩，当教主实在勉强，还是拉他学医得妥当。
胡青牛这才稍稍展颜，坐一边看着我抄下一本《藏医略要》，一面随口指点其中的字句含义。说到他在边上的批注时更是来了兴致，本来一句话的注解又忍不住加上了两三句。
这事之后，我和胡青牛间无形中又亲近上了几分。整日便同在书房坐着，或是抄书注批，或是争辩医道。胡青牛知道我以后总不免闯江湖，也时不时教些用针配药的伎俩手法，甚而将他们师门传下的脱胎自入门针灸辨穴法的一套小巧擒拿教给我防身，还有一些前来求医的江湖中人赠的书册物什他放着没用的也一并塞了与我，却是从来不曾存什么门户之见，所授也决不藏私。他谈论教授时面上虽还是不假辞色，待我却是极好的。他既然不多说，我也就一一笑纳，只将这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
待到暑气渐重，一算时日，竟已到了六月初，离我和胡青牛的半年之约也已近了。然而韦一笑却始终没有音讯。几拨来谷里求医的明教人马也多不过闲散教众，问起江湖近况，天大的事儿也就是天鹰教为了王盘山屠龙刀那桩倒霉事还满江湖得闹个不休，今儿折了几个高手明儿挑了几个舵口，琐琐碎碎地闹腾着，我边上听了都气闷。
抬头便见胡青牛诧异地看我，知道他是奇怪我怎么忽然关心起江湖事了，我只撇了撇嘴，也不说什么。
晚间吃饭时，胡青牛忽得插出一句不用为韦蝠王担忧的话来，我愣了愣，却原来我那点心思他早猜出来了。原本我也没什么好瞒的，只是心里躁着，难受。听他那么提起，我也不能辜负他好意，勉强提了些笑颜出来应了两句。胡青牛见了却是微微叹息，不再说什么了。
便这样悬着心，到得六月廿三，夜里刚睡下不久，却忽然听见敲门声，接着便是胡青牛几句低唤，催我起来。
我隐隐有所预料，精神一振，随即披衣起身。
推门一瞧，胡青牛已点了灯在，急急几步到了客堂，果然见胡青牛的对面坐着一人，青衣瘦削，正露出白晶晶的牙齿，朝我笑。
我却忽然一肚子委屈涌上来，手微颤着，只看着他，连一眨眼也不敢放过，也不知道心里算是什么滋味。目光却朝他身上细细索索落去，没看出有伤的样子，微微舒了口气，方觉得自己的喉咙已然压得生疼。
“韦老哥？”我的眼皮终于放心地眨了下去，轻轻唤了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一笑朝我眨了眨眼，眼里颇有促狭之色，脸上神色却万分正经，肃然对胡青牛道：“韦某幸不辱命，黑玉断续膏和十香软筋散都已取到，药方下落自是无误。请先生过目。”说着将一方锦盒，放在桌上。
胡青牛打开锦盒，扫上一眼后又匆匆合上，似是松了口气，道：“韦蝠王言重了。”说着扫了我一眼，“这……若是蝠王没什么要事，还请在谷里多住几天，我也好看看蝠王上次寒毒除了之后对身体是否有损。”
这话明里是留韦蝠王的客，找得借口却委实蹩脚。况且他见死不救胡青牛从来只有赶人的份，又几时留过客？那私底下的意思不必多说，连韦一笑也看个通透，不由朝我打了个眼色，意思却是说你这丫头本事不小倒是将这别扭医仙给搞定了，口上却煌煌然道：“胡先生既然留客，那韦某也却之不恭了。”说着又是个眼色丢给胡青牛，分明是个打给聊天室管理员的私聊申请。
胡青牛见他答应下来，立刻投桃报李地善解人意与人方便起来，朝我点了个头便抱着那锦盒回避了出去。
一见胡青牛离去，韦一笑护教法王的严肃感立马扔了个九霄云外，笑得叫一个欢，“小妹子，那么久不见想我了没？”
我一瞧他那得意样子，久别重逢之情立马退了个干净，眯缝着眼打了个哈欠，掩住刚才差点没涌出来的泪水，嘟囔道：“想。不过现下困了，你让我睡一觉，明个儿醒了接着想。”说着晃悠悠转身，往客房那边走。
韦一笑的话音里立刻杂上了无奈，“丫头，几个晚上没睡踏实了？”
我晃晃头，“半个月了吧……”话音刚落，一转念间已跳了起来，“你诈我！”真是，当初和他拌了一路嘴，就没让他真占着上风过，谁知道他这次一回来，就趁着我心神不宁睡意朦胧时耍了我一遭。
韦一笑见我生气，也不为己甚，忙忙好言道：“知道你担心，我这不连夜赶过来了吗？汝阳王府那帮狗鼻子倒追得紧，我特地往西面绕了个大圈，甩掉尾巴才敢过来的。”
能让韦一笑这么说，当时场面的凶险可想而知。我念及此节，口气不由缓下来：“跟你说这么多不过想你凭着轻功暗地行事，结果还是闹那么大动静出来……现在好了，韦蝠王鼎鼎大名可是在鞑子官府挂上号了！汝阳王府里的高手也不是吃素的吧……”
话说到此，忽觉得韦一笑神色有异，心中一愣。却听他道：“我原也想暗地行事，谁知这次汝阳王府一行竟探出一个惊天的秘密来，不慎露了行藏。好在没坏了你的事，否则我可真真对你不起。那事和我明教大有瓜葛，此来蝴蝶谷后我必要去查个清楚。”
我微微诧异，借着烛光看见韦一笑依旧带笑的脸上隐隐印了丝肃厉之气，心念连闪，已猜到是什么事，心中暗叹如何就那么巧。再一听他要查个清楚，更是郁闷，为了这破事范右使已经颠颠跑去毁容卧底了，也不差您一个啊。忽然转念一想，汝阳王府对付明教一事非同小可，韦一笑没道理就那么随随便便就和我一外人说啊。莫非是他对我起了什么疑心？
韦一笑说了这话，只低头沉思，目光却时不时瞥向我，什么意思我自是心知肚明，无奈何只好叹了口气，坐下道：“老哥哥，有什么话就给我直说吧！”
韦一笑一愣，苦笑道：“我只是想到些事儿罢了。”说着顿了顿，叹息道：“那时候去大都前，你曾说汝阳王府里有内线，我原以为你不过说笑，现在想来却……”
我想了想，这谎要扯起来还着实不易，又没机会和范遥串供，想想就是头疼。此刻就算把圆真除去，也难让正派相信明教是遭人陷害，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势不可挡，没了那贼秃幻阴指暗算，到时候大家打得一塌糊涂，更中汝阳王下怀。江湖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倒要想个计较，先把韦一笑给稳住了再说。
我的念头几下里一转，便有了定计，眨眨眼，笑道：“那么说是有人暗中出手相助了？”
韦一笑点头：“那人……”
我不容他说下去，插口道：“那人苦心孤诣，卧底汝阳王府，已极为不易。若你再去汝阳王府闹出些动静，不免要他难做了。至于你说汝阳王府阴谋针对明教，我可以告诉你，确有此事。”说着顿了顿，“这件事我也不想瞒你，汝阳王府早有预谋对付中原武林，行的却是挑拨之计。此计毒就毒在半阴半阳，自来阴谋难防阳谋难解，倒叫外人觉察到他们用心时，已然无从化解。”
韦一笑闻言亦是一震，“你是说谢三哥……还有……果然，果然！”他这话一说，不由脸露愤恨之色，“我便是听见他们议事时屡屡提及金毛狮王，这才动了疑心。原以为他们不过图谋屠龙刀，谁知再听下去方知……”
我微微一叹，“所以事已至此，虽已知汝阳王府的谋划，却也只能静观其变，待他得意忘形露出马脚，否则明教和正派恩怨一日不得解，江湖就一日不得宁。”
韦一笑听了却冷笑连连，“又管他什么名门正派作甚！”
我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以明教此刻的状况，若是能邀齐人手，左右使、四法王、五行旗、五散人一起出手，对上汝阳王府，或能将之全灭，但也必会人手大损，正派中人正好趁虚而入。反之，明教对上正派，或也能胜，之后就换汝阳王府趁虚而入。现在的情势，表面上虽是正派和明教僵持，但再加上一个汝阳王府，结果却是谁先动谁先吃亏。你看这些年正派和天鹰教闹得热热闹闹，其实呢，谁也没伤筋动骨，也就是这个道理。殷天正心里有个算盘，六大派掌门也不会有笨人。快意恩仇？说得容易！”这话说到后来，竟是沉重郁怒无比，我也不知如何就把前世看《倚天》的一肚子窝火都倒了出来，那话听得要有多老成就有多老成要有多沧桑就有多沧桑。
一抬头，正瞧见韦一笑的眼神，竟有几分痴痴怔怔，不由也愣了。小心翼翼等了半天，才见他眼神回复清明，长舒了口气，叹道：“我韦一笑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见识还不如你一个小女孩！”说着沉默了片刻，抬眼看我，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却欲言又止，脸上隐现歉色。
我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苦笑一下，明白他对我的身份已疑虑极深。若是之前互在交心，他知我自有苦衷，也决不会来问我，这点也是当初我便言明的。可如今事关明教存亡，我身上又疑点太多，不容他不查问清楚。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从袖子里解下了一个布包，松开，放到了桌上。
韦一笑惊诧地扫了我一眼，伸手将布包里的东西取出，然后整个人就顿了一下。
“铁焰令？”
“你是杨……杨左使的人？”韦一笑的目光始终凝着我，迟疑地开口。
我抿了抿嘴唇，拿起铁焰令掂了掂，嘴角露出一丝轻嘲，“我拿这玩意儿出来只是让你放心我不会对明教不利，没别的什么意思。你也别疑心我什么。”我这样说着，心底却暗暗后悔，铁焰令固是表明我和明教瓜葛之深决不会对明教有何不利，却也暗示了我是光明左右使的人——而当年光明顶决裂导致明教四分五裂之时，韦一笑与杨逍却是怨隙最深。
而明教上下素知杨逍之能，若探知韦一笑行踪在他身边布下暗子也非难事，换作是我，此间此景也必会心生疑虑，何况原著里的青翼蝠王本就是机敏万端的人物。一想到此处，我心中就暗暗发凉，又是一阵酸楚，原著里韦一笑便有擒殷离以挟天鹰教之举，此刻也未必不会先将我连人带令留下，邀齐人手去光明顶找杨逍兴师问罪，此番一来我性命纵使无碍，武当百岁宴一番打算也必全数落空，到时母亲不见我人，必会焦急万状乃至绝望哀恸，落在有心人更是大大不妙。
瞬息之间，我思虑百转已想得深远无比，目光却一动不动落在韦一笑身上，虽是定了心但凭他决断，眼底又不由自主飘过寒毒入体同行求医那几日，又有了几分期待。也罢，便当是作番豪赌，赌他韦一笑磊落心胸，赌那几日和他两厢情义。
韦一笑听我这么说也显是怔了怔，目光望向暗处，想必也是有一番思虑在。片刻之后，目光回望，已是一派澄澈坦荡，语音中却带着一丝颤抖，“丫头，无论如何，我还是把你当作我的小妹子。”
“韦老哥……”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这样唤他，而这次，又是眼底存泪，话至无语。这两声轻唤中间多少匣剑帷灯风波险恶，实不足外人道；而终究，他是信我的，终究他视我如妹，我视他如兄。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夜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