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留书 ...
-
“世子,郡主在这里!”发现我们的那个汉子高声叫了一声,随即下了马,却不敢擅动,恭恭敬敬候在了一边。汝阳王府御下的手段可见一斑。听了他的呼唤,我倒不免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眼睛微微亮了亮:原来是他。
“敏敏……”那少年听见,远远却先唤了声,随即飞鞭赶到,还未及停稳就翻身下了马,冲了两步,蹲到我面前,眼光却尽凝在赵敏身上,“敏敏你怎么了?”但见火光下他的脸色微微泛白,发丝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眼里尽是焦虑紧迫之色。片刻随即醒过神来仰头看着我,“你是谁?敏敏……她这怎么了?”
“我见她时她就这样了,摇也摇不醒。你是她家里人?”
“我是她哥哥。小妹妹今天多谢你了。”他心思不在,谢也谢得敷衍。我不由挑了挑眉头,“喂,你真是她哥哥?这年头有好多人贩子呢,我家一个远方堂弟不久前才被拐了去……”我顺着话头挑事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你越是想着早早把事了了便越是容易生出事端,还不如自己挑出事端让对方先受不了。以后便是细细推敲回想,也不会露什么破绽。
那少年闻言愕然,估摸着平生被当作人贩子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随即晃晃头现出丝哭笑不得的神情,“我真是她哥哥,这些人都能证明。”顿了顿又道,“你若不信,摸摸她怀里该有把短刀,是两个月前我过生日时父亲赠我的,后来被她讨了去玩。”说着把两只手抬起来,“你可看清楚了,可不是我新塞进去唬你的!”
他的年龄原也不过十一二岁,举止却始终显得老成压抑,到了此刻这一抬手才现出几分孩子气来,看得我不由莞尔,随即低头找出了赵敏收入怀中的短刀,“嗯,是这个吗?”我拿着那短刀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前后细细端详了会儿,又装作兴起拔出了一段刃口。
“住手!”那少年原也耐着性子等着,直到此刻才出言阻止,见我停手望向他,不由带了丝歉意道:“小妹妹,这刀利,仔细伤着手。”
我摇头笑了笑,拿了那短刀在手指转了转,真气调控细腻处足够玩上些惊险花样,一面漫不经心道:“却的确是稀罕物什,难怪你上心。这下也算是没错了,还了你吧。”说着短刀入鞘往他手里一塞,赵敏推着往他怀里一送,拍拍手便站起身,抬头看看天色,喃喃抱怨道:“耽搁那么久……”重新认了方向,便要离去。
“慢着……”那少年忙不迭叫住我,他人抱着赵敏转动不便,倒是他手下立刻有人站出来挡在我身前。我皱了皱眉,却听他道:“小妹妹,我们是朝廷汝阳王府的人。你这次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总不好叫你就这样走了。这样吧,这个情我算是记下了,短刀便送与你留念,以后有什么事也算个记认。此外我再派个人送你一程,如何?”
说话间已将事情处理得很是妥贴,我亦回转身大大方方收下了那短刀,嘴上却笑道:“不是你妹子的物什嘛,慷他人之慨算什么意思?”
火光下那少年的脸居然红了红,呐呐道:“她不过借去玩几天。我眼下身上却也没什么别的东西。”
我看这情状,不由暗笑,赵敏这丫头说是说借去玩几天多半也素来学的是刘备借荆州的把戏,眼下他收回了不说还做主送了出去,等赵敏醒来,怕是要不依了。
“你倒是宠她得很……”我随口叹了一句,却不料见那少年神情微微一黯,嘴唇翕动间便低低吐了句什么,若不是我耳音极好,换了谁来都万万听不见。他说的是,“谁让她是亲生的正牌子郡主啊……”
我听了这话心头微微一颤,眼睛忍不住眨了一眨,收了短刀在袖子里,便被条汉子拉上了马。我指了指镇子的方向,随即便沉默下来,任那随从控马带着我朝那边驰去。适才听那少年说了这句,才恍然想起,当年起兴考据时史料里的王保保原是汝阳王察罕帖木儿的外甥与养子。父亲是汉人王也是原姓,在父系血统为主导地位的古代在血统划分森严的元朝制度下,即使能出头也最多如当年那些汉军世家一般受蒙族权贵的排挤打压,处处制掣步步倾轧。后来因了他父母早亡,察罕又是无后,才收作了养子继承香火,又被赐了胡名,也算顶了个汝阳王世子的名头。只是血脉远近恩情亲疏毕竟有别,何况自来侯门似海,却也难为他了。
半晌功夫便到了镇口,我道了声“这里便好”,那人即刻勒马送了我下去,马术身手都着实不错。我原也没想到事情会那么顺利,还有那么几分不放心,目送了那人骑马走远才转身回客栈去。如今看来王保保倒是和赵敏完全不同,虽也是聪颖透澈的人,却不长于勾心斗角言语算计,亦少接触江湖上的鬼域伎俩,着眼都在大处,为人颇有坦荡之风,又不失内敛自律。而这种性子的人,侯门宫廷或者施展不开处处受制,可掌兵必得爱戴用兵必见大局,到了战场必是个劲敌。他们兄妹两人若相偕一力,恐怕寰宇之内都难逢敌手。
路上避过打更的人,梆子声在深夜正听得苍凉,却已然是四更天了。一会儿到了客栈外,原样翻墙进去,却见我的房间里隐隐亮着烛光,而隔壁杨逍的房间则仍漆黑一片。我想了想还是绕到了前门敲了门。果然殷离拿着蜡烛替我开了门,“还好回来了。我半夜醒了不见你,可惊了一跳。好在隔壁杨左使的房间也空了,我想他必是和你一块儿,才安了心。”
我歉意地朝她笑笑,晓得杨逍还没回来,思绪不由微微乱了乱,嘴上却淡淡应道:“嗯,他还有些事儿,我先回来了。”说着进了门走入里间便往床上一坐,之前还不觉得,事情一消停才觉得累得慌了,想着先前的事儿,抬头对殷离道:“阿离,你姑姑没事了。”
殷离啊了一声,手上蜡烛晃了晃,险些把烛泪溅到手上。“真的?她在哪里?”
我柔声道:“她和天鹰教的人一块儿,明……呵,今日白云楼必能见到,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罢。”
殷离点了点头,脸上的疲色已然一扫而空,忽又皱了皱眉道:“她身体本就没大好,后来又落了水怕也是艰险无比,眼下……”说着叹了口气,抬头笑笑道:“我心里着急,恨不得眼下就飞白云楼去。”
我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心里却微微一叹,殷素素如今好歹是现了身,韦老哥却始终没个音讯。也不知殷素素是如何脱身,她那边倒或许晓得些,可又没法子绕开天鹰教私下去问。汝阳王府盗药方那次也是,这次也一般,总是因为我的缘故,一次次将他推到险境里。我这一内疚悔愧,不由心思沉重,想到自从被杨逍带下了峨嵋便事事纷扰繁杂,纵使是一遍遍前前后后谋算推测识断,却还是觉得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而殷离望向我的眼神却多了一股暖意,“你也一夜没睡,快歇会儿吧。”
我原是真累了,眼下更是恨不得闷头睡上个三五天什么事儿都不管了才好。当下应了声便安顿上床,不一会儿就昏沉沉睡死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隐约听见人声,心底却还极倦,不情不愿地听了些进去,却是杨逍回来了,正在外间和殷离说话。
“……杨左使,那我姑姑……”
“她没事。殷野王照顾着……白眉老儿也该到了。不儿呢?”
“……早先回来了,里间睡着,我这就去唤她出来……”
“别扰她了,我自进去便是……白云楼那里不必担心,你照顾不儿这些日子,我杨逍也看在眼里……”
“……杨左使,蝠王是不是一直没有消息?之前不悔那里我一直没敢提,怕她……”
我听到此处,才略略警醒了些,心下也微微苦笑,阿离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变得那么敏感细腻起来。却听见杨逍道:“我后来却也又得了他一些消息,只是还吃不准是不是他。不过八成把握却有,韦兄多半也是脱险了。”
话一入耳,我顿时惊喜交加,强睁开眼睛,提了声音问道:“韦老哥没事了么?”
外屋静了静,便见杨逍挑了门帘进来,柔声道:“怎么便醒了?”
我不答话,只直愣愣眯眼望他,杨逍笑了笑,“你放心好了,好人不长命,这位福寿延绵却是一定的了。”
我翻了个白眼与他,心里却有些数,晓得这把握九成是范遥那儿来的了。想着便微微闭了眼,“你后来去追那人,如何了?”
他道:“那人是汝阳王府的,这次的事情也是他们挑起来的,名义上主事的是汝阳王察罕帖木儿的幼女。事情我都有数了,断不会让他们阴谋得逞的。”他言语间绕开了范遥的身份不提,我也不在意,低低嗯了声。杨逍见状,伸手替我拨开额前的乱发,又拉了拉被子,“好好睡会儿。”
我依言接着睡了过去,只觉得杨逍始终坐在我身边,隐隐觉得安心。
良久,只觉得隔着眼帘透出影影绰绰的光亮来,脑袋还有些晕乎,却猛地醒了神从床上跳了起来:不好了睡过了迟到了!速速穿了衫子掀帘下床,房里空无一人,杨逍果然不知何时已不在了,再出外间,殷离也不在了。
我这么一来反倒静了下来,回到里间,自己的东西倒都还在。桌上却多了张便笺。
“不儿,我带殷离去白云楼了,事毕即归。”落款处署了一个逍字,最后一捺笔尖一挑,化作一缕火焰烟气,正是杨逍的留字。我反复看了两遍,暗骂了一声老奸巨猾,不外乎怕我和武当派众人照面横生枝节,才故意不叫醒我扔我在客栈里。
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心烦意乱,出去打了盆水洗过脸,才清楚了些,眉头敛着,忽而回头见了那桌上留着的笔墨纸张,不由笑了笑,“就你会玩留书出走么?”
想着,便老实不客气地捏过他润好的笔蘸了他磨好的墨抽出他备下的纸,大刺刺写下:杨左使大人钧鉴。
杨左使大人钧鉴:
我晓得你希望能够听见另外一个称呼,或者即使看见也足够满意了。但如今,要是我这么写我自己都会觉得虚伪得恶心。所以抱歉了。
没错,我先走了。离开对我们彼此都好很多。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这件事算不得你的错,所以千万别太在意。我也不是不要你了,只是单纯地想离开一段时间罢了。
此外还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落水那次之后我就看得见了。算是多占你几分宠溺吧,也是为了今日。不要怪我和你耍心机,有些事彼此心照就好。而你瞒我的诈我的,我也不会怪你不是?况且由此你还可以多一点安慰,毕竟我走是因为我看得见了。
另外,我暂时不会回峨嵋,免得你安排人守株待兔。娘那边呢自己看着办,出于您自身安全的考虑,我不太建议你把留书出走不告而别的事儿告诉她,毕竟即使是您恐怕也抵不住担不起弄丢人家女儿的责任吧。此外娘的安全您切切注意,切切切切。如有差池,后果如何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至于我的行踪,铁焰令我带身上了,身上金银也足。我原本也无意非要隐瞒行踪不露丝毫消息不可,但您如果执意想让我杳然无踪至死不见,那尽管下令让天地风雷各地教众见令扣人或者见令跟踪好了,我也是不介意的。毕竟当初不用铁焰令,我也活得下去。
最后还有些事情提醒您。
其一,小心阴谋。
其二,小心毒药。
其三,……算了,这个当我没提。就算提了那人按你的性子反而会对他生了好奇,没准还犯上点性子偏留着那人看看他能怎么着害你。我可不敢冒这个险,所以马马虎虎有机会就帮你解决了这件事便是。虽则这么做了后事便会完全扭转,可……在我身后,哪管洪水滔天!
不悔 留
我洋洋洒洒写的这封信,全不像是留书出走的决绝样子,枉费我前世十几岁年纪就背了一肚子的“生既不幸绝情断恨孤身远引至死不见”来,真真没个水平。叹息着放下最后一张纸,将那五六张纸理成一叠压在了杨逍留的信笺上,两者在数量上首先就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我坐在桌边盯着这两封信看了半天,忽的身子一颤,几乎跳了起来:
一时不慎,险些又上了他的恶当!
想到此处我堪堪豁然开朗,他想必也动了疑心,便用这种法子来试探我。我眯缝着眼盯着杨逍留下那极平整的便笺,回忆起那便笺所在,正是我寻常不会摸到的地方。若是我真看不到,那自然不会发现这便笺,自然也不会有丝毫觉察,发现他和殷离不在了,则必然……
我想到此处,挥手把自己留的信往怀里一收,又将杨逍留的信笺小心按原样放好。随即推门出去,“伙计,伙计……”
不多时前堂就有个小厮样的人过了来,“这位小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此刻心里有数,眼光当然就更毒。这小厮演技虽好,可那步履神态还是被我看出些微的不对劲来,提着抹布的手更能见到干净异常的指甲。我的眼神却依旧定着,“和我同来的那两位到哪里去了?有没有留下话来?”
那小厮灰扑扑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嘴上却麻利地道:“啊,那位爷是交代过一声,说他带着另一位姑娘去白云楼了,事完了就回来,要小小姐您安心在客栈,莫要担心。”
这下我看得更是明白,随意答应了一声,便退进房间带上了门。却凝神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随即闪身到了桌边,重又取出自己留的信压在桌上,嘴角不由多了丝笑意。等他白云楼回来,听了那扮小厮的属下汇报,回头再见我这封信,那表情,想必精彩得很。
可如今既然这客栈安插有人,想混出去时便得仔细些个了。我几个念头一转,已然有了计较,对镜改了发式,换上身贫民家男童的衫子。我离家时年纪还小,娘还没来得及给我打耳洞,后来又一直没想起这回事,我也对此没什么热情,故而一直拖到现在,此刻扮作男装却是正好,再弄灰了脸,更是天衣无缝。知道客栈后院那墙角邻近镇外野地,昨晚更见那里荒草近腰,必然荒僻少有人行,于是打了包袱便隔墙扔了出去。
一切办妥,才瞅着门外无人时溜出了门去。却不急着出客栈,先自寻到了厨房。这儿原本也只是小镇上的小小客栈,镇子离荆门又近,来往的客商旅人多愿意赶紧着多走几步路去荆门城过夜,这儿的生意不免萧条。厨房里也只一个大厨,正坐在灶边瞌睡。我眯了眯眼,趁机摸了进去,从灶上的笼屉里抓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不够,还故意弄出些响动来。那大厨一惊而醒,见状如何可依,大骂着便抄了口铁锅朝我砸来。我一闪身轻轻易易地躲了开,抢到了厨房门口,一溜烟便从进菜的后门里窜了出去,只听见身后那大厨的骂声直传了三条街。
远远兜了四五条街,又和街上顽童混上了一会儿,才又绕回客栈后院墙外那片野地,顺着墙根一寻,果然我那包袱还好端端躺在草丛里。
我提了包袱,放眼衰草浮云秋色萧疏,一时间反倒不知往哪里去才好。定了定心,却忽的想到了一个所在。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先去那里转转倒也好。想到此处我微微笑了笑,辨了方向便朝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