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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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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岁上,在村口碰到一个生人。
那是一个不算很漂亮的女人,三十余岁的样子,颧骨很高,眉眼含刹,穿着一身素服,外面笼了件淡紫纱衣。邻村或者更远的地方来的人,从来没有穿的她那样讲究的。身后还背着一个长布包,牵着匹马,虽然看起来是个弱质女子,却有几分江湖气派。
丁敏君?
我认出她来,心底一愣,对这个女人,倚天的读者恐怕没一个抱过好感;接着又是一喜:我毕竟早料到她会在这年出现,思及种种对策,如今在此时此地碰到,远好过在家里撞见。当下咧出一个讨喜的笑容,蹦蹦跳跳朝丁女侠走去,接着便瞪大双眼,盯着她看。
问啊,问啊。我心底狂呼,一面满是希望地看着这个讨厌女人,神情好似前世的内向粉丝路遇偶像。
“小丫头,看什么看!”果然丁敏君开口了,虽然不怎么客气。
我装作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一脸委屈地呐呐道:“阿姨……阿姨好好看……”
丁敏君见我一个天真孩童,倒没疑心什么,好话之下眼睛还微微露出点喜色,瞬即又端起架子,故意学她师父灭绝的冷峻,冷冷道:“小小孩子知道什么!”脚步却已经停了下来。她四顾瞧瞧,见也没别的什么人,便道:“村里大人呢?”
我低低道:“农忙,都下田了。”
丁敏君点了点头,四处望了望,冷声道:“这穷地方还能住人。哼,小丫头,你们这里可住着有一个姓纪的单身女子?”
我一听,果然是来找我娘的。一面又后怕,幸好此时正逢秋收农忙,更少有人得闲喝茶,若是让她碰见村里那些多嘴婆娘,必将我娘的事儿捅个一干二净,她丁敏君把柄在手,不知还要怎么嚣张。嘴上却没有多犹豫,只道:“嗯……你说的是纪姑姑吗?”
丁敏君脸色唰地一变,一眼扫来:“你叫她什么?”
我心底一跳,莫非她知道了?转念想,她又不是神仙,却又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只作出一副受惊的样子,哇地一声哭出来,一面语无伦次道:“纪……纪姑姑……她让我这么叫的……我娘也没不让……”
丁敏君没搭理我,只冷冷道:“带我到那个纪姑姑家里去。”
我偷偷收了泪,带着点哭腔,低低道:“这边走……”说着就当先往我家走去,故意走得很急,和那端着架子不屑和我这村童为伍的丁敏君拉开了两三步距离,任她在后面悠悠跟着。
母亲却在屋里,淡季里她便很少把茶摊摆出去了,总在家里随意做些自家缝补的活计。看见我进了院子,正要招呼,我却急急堵住了她的话音:“纪姑姑,纪姑姑,有个漂亮阿姨来找你呢!”说着想了想,道:“纪姑姑,村子里难得有个客人可得留她住几夜,您家地方小不方便可千万别和大家客气,庞婆婆家还有空房……”
母亲愣神间,正看见丁敏君到了院口,不由深深看了我一眼,方笑道:“不儿什么时候那么懂事了?姑姑要招待客人,你外面玩去吧。”
丁敏君却站在门口,眼里精光闪动,“师妹,果然是你。”
我趁着两人沉默中悄悄溜走,却到了孤老庞婆婆家里。她当初青年守寡,守个儿子又是个病秧子,终于两年前一命呜呼,她一哭便是几夜,坏了嗓子,从此哑了。母亲怜她孤苦,常让我送些衣食过去,平日里也多伴着她。她家又有以往的三间茅屋,留客是足够了,何况让丁敏君借宿这边,我也不必担心别人搬弄什么。而夜里支开了丁敏君不让她与我母亲“抵足而眠”,我才能和她“串供”去。
当下我和庞婆婆说了那事,她只是咿咿呀呀,眼睛混着,却还是点了头。我便收拾了一间房出来,理了张床铺,想到前世书中丁敏君的恶毒,不由起了使坏的心思,可想想节外生枝毕竟麻烦,只抽了那床底垫脚的半块砖就罢了手。想这茅屋本就破旧,床脚不平可怪不得我。
在外面胡混了半天,瞅着丁敏君进了庞婆婆的屋,才又猫回了家。一到家二话不说就捧碗微温的稀饭就着点冷菜大吃起来,一面想果然吃饭时间无规律容易引发胃病。母亲就一直在边上看着我,我觉出她眼神闪动,却故意只盯着碗,不与她对视。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她不信我。可是有些事,偏偏就只能瞒着她。
放下碗,我抹了抹嘴,无比干脆地问:“娘,你是不是要走?是不是丢下我不管了?”
母亲一愣,眉头微沉,竟说不出话来。我也愣住,心想这样说话,是不是太残忍?却听见母亲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丁师姐奉命来找我回峨嵋。”
我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脚尖,“我知道。你是从那里来的,我们和村子里的人都不同,我就知道你是会回去的。而你之所以要带我住在这里,当然只能是,那边容不下我。所以我才不在丁……那个女人面前叫你娘。娘,”我忽然抬头,看着母亲,昏黄的烛光下她的容颜仿佛憔悴了许多,“我一直没有问过……我爹是谁。”
母亲身子一颤:“他……他是……”
“不我不想知道!”我压着声音低吼着,虽然说我早已经知道。从前看逍芙恋,书里杨左使听到晓芙死讯昏过去那刻,我就可以原谅他。可如今亲历,我才知道,晓芙母女承受的有多重,而那个人,却在坐忘峰顶,一无所知。
“他……对你是真心的吗?”
“是,只是……”
“不得已吗?好吧……好吧……”我咬着牙,眼泪却流了出来,“可娘……我只认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天下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喊你一声娘!”
母亲看着我,目光渐渐柔和。她本就是世间最慈柔的母亲。
我却悄悄闪躲着她的目光,低低道:“我……我有个法子,娘你要不要听一听?”
母亲笑了,便与当初听我振振有词地说着那些故事里的主角行为幼稚短视无谋一般,“什么法子?”
我知道这主意一出,在我这个年龄怕是智而近妖了,可这时候也容不得我犹豫,只能一股脑将脑中千算万算前后想定的法子倒出来:“你回峨嵋,再出来怕是很难,更不能和我相见。但,两年之后有个机会,你说过的,武当张真人百岁大寿,峨嵋武当一向交好,必会派弟子祝寿。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混进去,寿宴上冒个头,装作孤女,和你投缘,认你做义母。武当张真人当面定下的事,你师父师姐再怎么着,也不会驳你。名份定下来,一切都好办了。”
我一口气讲来,却没听见母亲吭声,不由心头一凉,怯怯抬头,却见母亲正自沉吟。
“不行。”母亲很利落地开口,“你一个人怎么上武当?怎么混进真武大殿?怎么冒出头来?我知道,你很聪明,很大胆,但江湖的事不是儿戏,也不是事事都照你想的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知道我必须说服我母亲。“娘,你知道我怎么认出丁阿姨的吗?怎么和她搭上话,怎么让她不疑心我,怎么带她到这里,怎么让她能住出去留出我和你说话的时间……我原本从不知道我能够做到这些。娘,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可是……我能办到的。”我在说服她,也是在说服我自己,说服那不时啃噬我的对命运的无力感。我急于在那么早就出现于小说的前台,只是因为,我害怕顺着命运再走下去,我会失去改变一切的勇气。
母亲默然点头,忽然站起身,目光渐渐深下去,像是看到虚无的某处,看到,很遥远的某个过往。她摆摆手走动了两步,“让我再想想。”
我没有扰她,只是静静坐在她身边,望着哔啵作响的烛芯,爆出些火星子来。
母亲叹了口气,微微蹲下,双手扶着我的肩,一双眼就这样盯着我,仿佛要望进我的眸子里去。“看来我是拦不住你了。也罢,我们的女儿,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她说着眸子里微微亮了一点光出来,似乎是烛光的映了出来,又似乎不是。“答应我,不儿,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说着手在我肩上重重摁了摁,转身走开,转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件物什。
一块黑黝黝的铁牌在烛光下泛出寒光来。
“这个给你,”母亲微微扬眉,“你父亲留下的信物。不儿,”她声音扬起,似乎害怕我不让她说下去,“他……他叫杨逍,明教光明左使。他说过让我拿这铁焰令到昆仑山坐忘峰去找他,是我不愿。你……”
我看着她,伸手接过了铁焰令,却又握住了母亲的手。
“放心,我不会任性的,该找的时候我会去找,该用的时候,我也不会替他省着。”我心底恶狠狠地想:杨逍爹啊,这是你欠我的。
母亲于是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打起了包袱。我也帮着拾掇东西。一时无话,只听见屋外风声萧瑟,隐隐有犬吠声传来。母亲将所有银两首饰乃至铜钱烛台……都包给了我。
然后吹灯睡下,我故意睡在床的外头,半夜起来重扎了下包袱,拢了母亲最喜欢的耳环簪子到了她那里。回床时被抓了个正着。
母亲便哭了。
之后再睡,我便做梦了,梦见一个光头老尼姑拿着剑指着我母亲,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呆在一面喃喃说,她是好人。
凌晨我醒来时母亲已经不在了。她没有和我告别。我知道她是去寻丁敏君去了,怕她清晨闯进屋来看见我。然而心底还是止不住的酸楚。
灶上还有锅粥小火暖着,我搬了板凳来踮脚,舀了粥来,坐在门槛上喝。
我家地势较高,从这边就可以望见村那头的道路。然而我始终没有看见母亲或者丁敏君的身影。我知道她们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