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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废人 ...

  •   我的伤我自己心里有数,看得骇人实则不算太重,养了十几日便能下地。
      于是四月二十一,便安排了行礼拜师。张真人性子脱略,武当派对这种事也不太讲究,只召集了门内弟子,无忌青书也在其列。此外便只有母亲一个观礼的客人。
      而我则如牵线木偶亦步亦趋地走着一应规矩礼节,走入大殿时宋青书还很促狭地朝我眨了眨眼,无忌则暗地里朝我微笑。养伤几日,张翠山送了同样养病的张无忌来伴我,偶尔宋青书也会钻出来凑凑热闹。我和无忌一个内向一个规矩,倒是青书还闹腾些。喝药的时候我和无忌互相安慰,或者比谁先喝完,或者玩玩说反话,端着那连碗都染得黑漆漆的药说它是如何可口香甜。偶尔也会小小争执一下,都说自己的药更苦,青书便跳出来调解,偷偷把两碗药都尝过一口,硬说好喝好喝两边都喝了半碗下肚,结果被宋远桥看了去关了他两天不准来找我们。
      我孩子气地瞪回了他们两个,接着立刻敛容而立,拜师,听训,接着几个师兄一个个拜见过来。武当派脱略归脱略,见面礼却还没略去,让我小小心花了一下。宋远桥赠了我本易经,竟是后世已然失传的艮卦起篇的《连山》。俞莲舟则非常武林地赠了我柄短剑,想来也不是俗物。而到了俞岱岩俞三侠——
      “俞三哥,那天不悔已在您这里受益不浅了,今日的见面礼却不敢再收。倒是不悔有样东西,或者对三哥有用。”
      俞岱岩看见我也很是喜欢,见我这么说,也露出些慈和的笑意,“哦,那我可要先谢谢你了。”
      我缓缓掏出了怀里的盒子,“这盒是黑玉断续膏,听一个神医说,这药膏接续断骨能使病人恢复如初行动自如,我想……”
      话音未落,只听见哐一声茶杯落地,竟是张三丰第一个甩下杯子站了起来,眼里隐有泪光,“不悔……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从未见过张三丰如此失态,也骇了一下,“师父……我……”
      却见张三丰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岱岩,那便试一试又何妨?”
      张松溪插言道:“师父,问问清楚也不迟。”那话音虽还冷静,但音调深处,亦让我觉察出了一丝颤抖。待张三丰点头,他方对我道:“八妹,你这药膏是哪里来的?你说的那神医又是何人?”
      我半真半假地答道:“我在一个叫蝴蝶谷的地方住过,里面有个胡先生整天在鼓捣些草啊药啊的,一天忽然说做出什么古方所载的黑玉断续膏来了,我一时好奇,就问他要了些,他倒是一点不在乎,大大方方给了我这么许多。”
      “蝴蝶谷?蝶谷神医胡青牛?”张松溪喃喃道,“若是他弄出了这药来,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他本是魔教中人……”
      张三丰闻言笑道:“看病求医还分哪门哪派不成?”转而又对俞岱岩道:“岱岩,不悔是一片好意,然而此事如何,还要你自己作主。”
      俞岱岩呆了半晌,方缓缓道:“岱岩愿意一试。”略顿了顿,眼里猛地精光一闪,续道:“还请师父作主,无论结果如何,我俞岱岩对小师妹都只有感激,绝不会怪罪一句。”
      “三哥……”我听得心情激荡,喃喃唤了一声,谁知同时叫出这声的,不只我一人,声音中更夹杂着宋远桥俞莲舟两人唤的“三弟”。我斜斜看过去,在场之人的眼神都是迷蒙含光,多少年来,他们对俞岱岩的惨祸,从来也都感同身受。而此时此刻的惊喜,寄望,忐忑,豁达……也几乎一般无二。
      “好了,这是喜事。”许久之后还是张三丰开口,“远桥,你们几个去参详下药膏的用法,这是大事,不妨下山请几个名医上来,顺道也打听下梨亭声谷两个的消息。另外……不悔内功原有基础,先就从武当九阳功练起吧。无忌孩儿寒毒纠缠,也跟着一起学。莲舟翠山,此事你们便要多费些心思了。”
      当日俞莲舟便来我房里,代传了武当九阳功的第一层心法。心法很简短,念过几遍就很容易背会,更像是某种提纲似的东西,之后俞莲舟便一字一句地讲解,语声沉静,神情严肃。他理所当然地是一个严师,表述精当但从不生动,前前后后不厌其烦地强调修习内功首在修心之类的要点,偶尔会提问,答错了冷言斥责答对了不置可否。
      而从前世来说,我却是那种很有兴趣上学,却极端厌恶家教课的小孩,即使我对课业内容是如何地充满着学习热忱。
      于是对我来说这一个多时辰似快似慢,相当煎熬。而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俞莲舟对我这堂课的表现评价极高,当然这种评价既不能体现在学分上也不能诉诸于推荐信,所以依旧没有意义。
      之后便是练气打坐,俞莲舟只让我呆在静室,人便走开了。然而我却发了愁,从前是对内功经络毫无所知误打误撞来的真气团团,如今要让它中规中矩地练起武当九阳,似乎总有那么些不对劲。想想又觉得空自猜测终归无用,还是试试好了。
      于是我按最标准的玄门练气坐姿跌坐在床上,缓缓念过那段心法。起初很是小心,让真气都凝定下来,盘旋于丹田,然后如针尖细挑,分出一缕,循着武当九阳的行功路线缓缓而上。然而我的真气此时却无比凝滞,推移之间,竟生涩不堪。
      我从未遇到过这般状况,却只以为是练功必经的途径,而我的身体毕竟和旁人不同,有什么异常反应也绝不奇怪。然而心底尤念着俞莲舟所说修心戒躁的言语,只稍稍放大了真气流,却将行功的速度一缓再缓,小心翼翼绝不敢有半分越距。
      然而越是这样,我越觉得真气所过之处生生泛疼,越到后来,这疼痛就越是强烈,竟如真气全都化作了无数锋利刀刃在我体内细细刮过一般。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妥,可越是这样,我便越是偏不信这个邪。九阳神功本是最正大浩然的内功之一,而我又自信俞莲舟的讲述和我的理解决无问题——无论如何,我杨不悔至少不会比别人差。
      真气一次次在身体里摸索撞击,如同在黑暗里寻找亲人的孤零幼童,无论如何跌跌撞撞如何举步为艰,也决不肯停下,决不肯回头。
      在强自运气的疼痛中,我的神智渐渐模糊,冷汗一阵阵渗出,一口气却始终不肯松下,紧紧束住真气,往那该死的路线上挫动着。然而我终究还是一步步失去了对这丝真气的控制,对前赴后继涌来的汹涌真气无可奈何。
      而随着真气涌上的还有大股大股的血腥气,我只觉得连眼底都是血红,身子一颤,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淋淋漓漓,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将这小小身子里不多的血都吐尽了……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什么。有人惊呼,有人哭泣。我努力想睁开眼,却连这点力气也没有。
      是娘吗?我这样想着,满心满脑全是愧疚。娘,对不起,这次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伤心好不好,不悔没事的,不悔会没事的……
      “……师父,八妹她……”
      “她体内原本就有一股很奇怪的真气纠缠于肺腑,体内经脉更是似有还无,而且这种情况想是由来日久,甚至可能从母胎里就带出,决不会是一两日形成的。她自己也未必清楚这些,只是如今强练九阳功,真气逆流,又引动了肺腑旧伤……此刻体内真气之乱形势之奇,我平生亦闻所未闻。而她周身经脉又奇特之极,只能以药石之力徐徐调养,方能痊愈。但即便痊愈,也……”
      “怎么?”
      “她此生不能再练内功。”
      我没有听错吗?我不能……然而似乎所有人都舒了口气的样子?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结果很值得安慰?
      幸而还有沉痛的声音,“师父,都是弟子的错,我不该放任八妹自行练功。请师父责罚!”
      “莲舟,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毕竟之前我们谁都不知道……”
      “师父!我愧对八妹啊……”
      “俞二侠你不要这么说,不悔她不会怪你的……”
      嗯,连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吗?我不过,不过是个女孩子罢了,她一心希望的能够相夫教子平安一生的女儿。何况现在有身份,有靠山,有人情,想嫁什么样的人不可以呢?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我所拥有的,是不是已经足够了?武功,内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没有,都无关紧要。
      穿越到这个世上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心若死灰。我终究,终究只是一个女孩子罢了。此念一过,我心头一酸,又昏沉沉不知所以地,哀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该是黑夜,我睁开眼睛,却是黑漆漆一片,没有月色星光,连天光深蓝与乌黑窗格的反差都看不见丝毫。
      耳朵里却忽然听见了母亲晓芙的声音,“不悔,你醒了?”
      我点点头,觉得天黑得异常,不由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
      辰时?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前世爱国主义教育传统民俗文化考核,一连背了几日。直到如今听见人提起,还是习惯性地在脑子里过一遍顺序。而辰时……我忽然明白过来了,只觉得身子像被冷水浸没,灭顶之灾般。
      定定地重新闭上眼睛,心底默念:光,要有光……睁开,还是黑,乌黑如最深远的夜色和最沉郁的墨。我不是上帝,即使对我的眼睛,要有光,也不会就有了光。可是……可是要我怎么和她说?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就这么告诉她?我终于惊惶起来,没有武功没有内功没有真气的确都没有关系,可是要我怎么让她再承受一次接二连三到来的苦厄绝望,要我怎么告诉她我此刻……已然瞎了?
      “你伤没好,多睡会儿吧。”依旧是母亲慈柔的声音,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拂出的风,她的温柔神色,她身体的温度和气息。多睡会儿,是,多睡会儿。我渺渺然又升起那么点希望,就像前世钱包被盗后返回去寻找希望它还躺在路边某个角落的,渺渺然的希望;我希望睡上一觉,醒来时我的眼睛已经明亮如初。即便我心里,是多么多么不敢信任,这点微邈的希望。
      就和从前的一次次失望一样,再一次醒来后,我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此时的我已经终于做出了决定:我要瞒过所有的人,就像我从前,瞒过所有人我是晓芙的亲生女儿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我这次要瞒的人里面,也包括了母亲晓芙。
      很难,但是我发过誓要让她幸福的,我又如何能将她推向悲伤的深渊。我知道我拯救不了谁,可我也早就不在乎欺骗了。
      说到底,失明未必是多可怕的事。回忆起出事的种种,我估摸明白了,是真气反窜时带动了肺腑旧伤血气上冲,或者有血块入了脑压迫了视神经所致,所以我的眼睛看起来不会有任何损伤。而我的耳音足以让我找到我的眼睛应对上的焦距,我听得见隔墙的剑风细微的差别,也听得见近处任何人最细小的动作。接着是行动,要记住所有布局,所有静物,准确地拿起东西,不能有任何摸索——这点才是最难的。好在我现在还在卧病期间,我不需要面对任何静物,不需要下床,我有足够的时间来习惯这一切——也有足够的时间来等待诸如血块被自然吸收这种遥遥的幻想。
      我无比清寂地微笑,并且不再惊惶。没有什么好哀伤的,没有什么好怨怼的,我早已被现实整治得无比现实,有问题便解决它,看准了路就走下去,不要多念不要多想,也不敢多念不敢多想。我心心念念地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忽然落下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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