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予渔

11、第十章

　　陈枫头一次，与平素尊敬的导师产生了冲突。

　　“你懂什么！”导师的脸瞬间阴沉了下去，“这个女子是被她的父亲亲自送来了这里，他父亲就是支助这个研究的创始人！她在我的导师尚在的时候便到了这里，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我初见的貌美模样，青春永驻，哪个女子不欢喜？”说着，导师的声音又缓和了下来，“我们一向只带最有天赋的学生来到这里，阿枫，你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附在导师的耳边说了什么，导师回头望了陈枫一眼，语重心长却不容置喙，“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然后匆匆跟着那个人走了。

　　陈枫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仿若一直以来信仰并孜孜以求的目标突然之间坍塌，再也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一直以来，母亲是陈枫的信仰和骄傲，提起父母，陈枫总会感觉与有荣焉。然而如若母亲真的如导师所说的那般一直在做非人的实验，那么自己这些年以其为灯塔般的努力，无异于一个笑话！

　　学术娇子头一次直面这阴暗残酷的波涛诡谲，陈枫只觉得一切都是裹在迷雾之中，前方如同万丈深渊，行差踏错一步，便将万劫不复。

　　他垂下头，只觉心中十分烦乱。

　　隔间里的箫岚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抿着唇梳好了头发，平素圆润亮泽的唇此时有些发干，仿若失去光泽的花瓣，箫岚认真地将织好的辫子放到肩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声音里有片刻的沙哑。但是箫岚的记性很好，依然记得记忆里那妇人常哼唱的旋律。

　　晚风轻柔地拂过山林，坪上有幽昙绽放，一轮圆月挂在琳梢，风中有温柔而又思念的声音。

　　陈枫猛地一个激灵！

　　那是儿时最为熟悉的旋律，无数次陪伴自己入眠。

　　他突然间想清楚了一切：自己不能听信导师的一面之词！母亲的面容已经渐渐模糊，然而他一直记得母亲对自己的教导，记忆里那么温柔可亲的母亲，怎么可能如同导师所说的一般？

　　陈枫走到箫岚的小隔间，轻轻敲了敲门。

　　箫岚转过头，定定地望着他，在她的认知里，从来不知道进门还有敲门一说。

　　陈枫有些尴尬，他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这个女子，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我能进来吗？”

　　箫岚没有回答陈枫的话，她直愣愣地望着陈枫，眼睛微微眯起，忽然笑了起来，“我见过你！”

　　如同稚童一般无暇的眼眸，箫岚这一笑如同雪山之巅上折射的悠远虹光，说不出的耀眼。

　　陈枫的心跳又乱了一拍。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身躯，又问了一遍，“我可以进来吗？”语调里有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坚持。

　　箫岚仿若怪物般望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不穿白大褂的男子为什么如此执着这个问题，但因着陈枫那双和他母亲相似的眼睛，终究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似是一个谶语，经年的生死不离，经年的浪迹天涯，永久的别离。

　　陈枫小心翼翼地靠近箫岚，他不知道该带何种情绪，眸光里却不由地有着深藏的歉意，箫岚此时抬起头忽然又望了他一眼，开口道，“她问我你们长得像不像，我之前还说不像，这般一看，你们的眼睛生得好像！”

　　他们的眼睛里，都有那种让箫岚心里发闷的情绪。

　　很久以后，箫岚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心疼。

　　陈枫的心又跳了一下，却是因为紧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在小隔间响起，“她是谁？”

　　箫岚眯了眯眼睛，歪着头似是在努力想该如何形容那个‘她’，最终眸光一亮，忽然从枕头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翻开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给陈枫看，“喏，就是她！”

　　布包翻开的刹那，陈枫禁不住泪流满面。这里面，收藏的都是自己这些年成长的照片，而箫岚拿着的，是自己与母亲分开之前最后一张合照，那时的母亲，笑得温柔而娴静，而今自己的钱包里面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箫岚在一堆照片中翻出几张纸递给陈枫，又笑了起来，“她让我给你的！她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一定会来到这里……”

　　“陈枫吾儿，见信之时我必已离世……”陈枫颤抖着看完了母亲在这世上给自己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他终于知道了母亲被困在这里的原因：自己根本不是像收养自己那户人家所说的是母亲让他们帮忙看顾自己，而是某个组织看上了母亲的药剂才华，以自己来威胁母亲为这个组织合作，母亲为了深爱的丈夫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只能昧着良心留在了这个组织。

　　而自己，作为威胁母亲最关键的人员，一直由那组织的人看顾着，自己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一切，生活、学业的一切轨迹，竟然大多是这个组织的安排！

　　陈枫只觉毛骨悚然！

　　母亲在信中不仅表达了对自己的爱意和亏欠，更是表达了对箫岚的忏悔，爱人的逝世、母子的分隔、良心的谴责是造成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女药剂师不到六十岁便逝世的重要原因。

　　这位柔弱而坚韧母亲的早已经料到了今天可能发生的一切并已经开始布置，这些年她早已经将不谙世事的箫岚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女儿，她在信中郑重嘱托陈枫，如若有可能的话，一定要带着箫岚从这个地方逃出去。

　　陈枫瞥过箫岚抓在手中不放的照片，心中又是一恸，这是箫岚和母亲的一张合照，曾几何时，不到五十的母亲竟已两鬓斑白，垂垂若老妪！

　　陈枫看完母亲留给自己的一切，擦干泪花，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却还是不放心地压低了声音追问箫岚，“这些东西，你有没有给别人看过？”

　　箫岚这时候却笑了，歪着头就像是如同寻求表扬的学生一般望着陈枫，“她以前告诉我，别人来翻我的东西便让我把他们打出去！自从我打断了两个人的手之后，他们就再也不敢来翻我的东西了……”

　　萧家的长辈虽然将不知跨了多少个旁支的箫岚送过来做了实验，但箫岚既然活了下来，有了活着的利用价值，她就是尊贵的萧家女儿，萧家在各方面的待遇和表面的尊重还是给了箫岚：比如见到箫岚不喜人翻她东西，不喜在她房间放摄像头之后容忍了箫岚这些要求。

　　陈枫默默垂下了头，他想象不出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女子扭断两个人手时候的样子，但是他心中却明白，这种让人忌惮的手段是容貌殊胜的她在这种艰险的环境里保全自己最好的方式了。

　　此时他并不知道的是，箫岚远比她现在表现出来的残忍——自从某位研究人员垂涎箫岚美色对她动手动脚被箫岚杀了之后，箫岚便一发不可收拾的开了杀戒！每次苦痛的试验之后，除非实在没有力气，否则箫岚必会取掉一两条看不顺眼的人的性命，这才是造成各类研究人员忌惮箫岚的原因。后来的陈枫知道了箫岚隐藏在笑容下的狠戾，只是彼时的他，再也无法放下箫岚。

　　此时陈枫想起母亲信里的话，又试探性地问箫岚，“你想要出去吗？”

　　果不其然，箫岚歪着头，一脸奇怪地问陈枫，“我出去干什么？”

　　陈枫有些难过，母亲在信里告诉了自己，箫岚的身体里长年累月注射了一种新型神奇的药剂，母亲并不知道药剂的来源，只知道这种药剂能抑制人的衰老，然而箫岚的身体已经到了一个极限，继续注射下去终将会影响人的各个系统，好点的话会失去神智变成痴呆，差点的话会极为痛苦地死亡。

　　可悲的是，箫岚已经在实验室里形成了习惯。她并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危险，也并未有任何想要出去的想法。

　　陈枫当下便做了决定，他要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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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陈枫待到导师回来的时候，答应了导师的要求。

　　导师似是早就料到会如此般，看着不住回头偷偷望着箫岚的陈枫，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却是语重心长，“阿枫啊！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你要小心，这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哈哈！”

　　陈枫纵然知道自己是假装的，但不知为何脸上还是不由得一热。

　　接下来的几日，箫岚每天都会见到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有着如他母亲一样温柔的双眼，每日跟在导师身后来得很早，每天都会冲着箫岚微笑，低声说声“早安！”。

　　箫岚一直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奇怪，但是她却莫名地不反感这种奇怪。

　　直到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又敲了敲隔间的门，进来后递给了箫岚一本笔记本，脸上是些微的腼腆，“送给你的！”

　　陈枫进入这个地方需要经过层层检验，因为导师对陈枫并不能完全信任，因此他会蒙着陈枫的眼睛带着陈枫通过七拐八拐的地下通道到这个实验室，陈枫身上不允许携带一丝的金属设备，东西只能带进不能带出，不过这些研究人员常年会带各种研究笔记进来，检查的人员大多对这种各类数据的本子不感兴趣，随意一看便会放行，这也给了陈枫可趁之机。

　　这是？

　　箫岚瞪大了双眼。她活了这么久，这是头一次有人送她礼物。

　　陈枫的脸有一些红，他已经撕掉了那些用来混淆检查人员视线的公式数据，留下的，是一本手写版的《美人鱼》，这几天，一有空他就在制作这本本子。

　　在他心中，箫岚就像是被困在深海的美人鱼，有着最为美丽的外表和澄澈的歌声，他要唤醒她对海上世界的向往，带着她冲破海面，让她看到自由的霞光。

　　陈枫有着这个年纪的青年所有的冲劲、热情和正义感，可是，他却忘记，美人鱼的故事结尾，深情的小美人鱼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箫岚收下了这个本子。

　　陈枫松了一口气。

　　果然，第二天，陈枫看到箫岚的眼圈有些红……在自己进来的时候，不同于之前的爱理不理，箫岚看过来的眼神带了一丝期待。

　　陈枫装作没有看到箫岚的眸光，他想起母亲的话：阿岚常年困在地底，待人处事全凭喜好，宛若稚童。他默默地想，自己这一次送给箫岚半本故事是赌对了，成功引起了箫岚的好奇心。

　　果然，过了几天，在陈枫有意无意再次经过隔间时，箫岚唤住了他，声音里有些忸怩，“那个，那个故事后来是怎样的？”

　　箫岚很久以后都记得这个场面，满身书卷气的青年转身，眼神带着一丝期待和颤抖，神情却绷得异常端肃，声音温柔似是含了暖阳，“我叫陈枫！”

　　命运的巨轮至此开始缓缓转动，黑色的羽翼之下，有血色花瓣缓缓绽放，一切事情终将迈向命定的轨迹。

　　陈枫后来几个月凭着这种手写的方式，给箫岚送了很多故事，一般都是一些鼓励自由、浪漫而又热烈的小短篇，箫岚也如同他期望的那般，不再整日发呆，神情生动起来，渐渐开始对外头的世界心生向往。

　　研究者们不清楚箫岚这种变化的原因，他们认为是陈枫继承了箫岚心中对他母亲的依恋，这是一种情感嫁接，对于试验品恢复精神这件事情很多研究者也是乐见其成的，因此，也就默许了陈枫和箫岚过多的接触。

　　然而只有陈枫知道自己心中在酝酿着怎样大胆的一个计划。

　　终于有一天，当箫岚又进行了一项实验奄奄一息被推出病房的那一刹那，箫岚望着一旁红了眼眶的陈枫，招了招手。

　　周围的研究者们纷纷变色避开，提防着箫岚暴起伤人。

　　陈枫侧耳过去，听到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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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周后，陈枫根据母亲留下的换防时间表和地图，带着箫岚历经艰辛逃出了实验室。

　　“还是太年轻啊！”萧家上层听到这个消息，勾动了半边嘴角，摸了摸手腕上的菩提佛珠，笑得意味深长。

　　周围的人不禁垂下头，只觉浑身莫名冰冷。

　　陈枫逃了三年，带着箫岚躲躲藏藏，不停地换地方宛若惊弓之鸟。然而这却是箫岚漫长的人生中最快活的三年，她走过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人，她惊奇而愉快地感知着一切，看到世间冷暖，了解人间悲欢，她此时才察觉到自己还活着，像人一样鲜活地活着。

　　第三年，陈枫在某次逃亡路上忽然晕倒，去医院照了CT，得出的图像让检查的医生大吃一惊！

　　陈枫的心脏，已经空了，里面是密密麻麻堆叠得让人毛骨悚然的黑色虫子！

　　陈枫这时候才知道，当年自己进实验室之前导师给自己喝的那杯水里头含了什么。

　　逃亡的时间里，相依为命的两人早已经是真的夫妻，箫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见陈枫日渐消瘦，箫岚如同疯魔一般到处寻找拯救陈枫的方法！

　　有一天，箫岚带着陈枫来到了凰镇。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株黑色的植物，那植物有着诡谲的花纹，箫岚没有告诉陈枫这株植物的作用，只是一遍遍告诉陈枫自己一定会医好他。

　　取同年的男子十人，困其魂魄，激发怨气供养这株植物，待到十人齐，于月圆之夜炼化，便可去除心脏处的蛊毒，重铸心魂。

　　箫岚瞒着陈枫凑齐了九个人的魂魄。

　　如若幸福需要用鲜血浇铸，箫岚愿意血染全城！

　　哪怕结局是万劫不复。

　　只差最后一人，最后一个魂魄集齐了箫岚便可以救活陈枫，两人已经想好了所有未来：只要陈枫的蛊毒去除，便去找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二人白头偕老，再也不管这世上的恩怨……

　　然而，就差那一步……

　　箫岚闭上眼，指甲狠狠地戳进掌心，满头白发在灯下触目惊心，如霜雪凝结其上，“困身之仇，杀夫之恨，有生之年，我箫岚对天发誓，必灭萧家！”

　　命运的利刃当头劈下，幸福碎裂如霜，黑色的天空下，忽然响起几声细细呜咽，如失孤的小兽，细细哀哀，绕绕颤颤，似一根细丝缠绕着人的心房，绵绵却深入骨髓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