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婆*

9、第 9 章

　　第九章

　　德后来有点想去找那个女孩，但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莲生住在哪里，在附近问了，有村民告诉他，那是附近山上佛庵里孤女。

　　德这才知道她竟是佛家女。而自己轻率地碾碎了她的佛珠，也许她是因为怨恨自己，才不再见他了吧！

　　德勉强地这么安慰自己。

　　他还想再见见她。他觉得她也许会再次来找他，就如那时一样，痴痴地凝望着他。

　　他现在才觉得莲生当时不停地追随自己，也许并非只是单纯的诓骗。

　　所以德便留在海边的别墅里，一直住了两年。

　　直到城中本家的祖母得了病。老人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来了信要见孙子最后一面。

　　德与祖母并不算太亲。

　　他只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老人家那张不太有笑容的脸。

　　不过祖母对德也不算严厉。

　　记得小时候有次德调皮，潜进了老人的房间里玩，不小心打破了她的花缸。父亲生气得要体罚他，但是老人却阻止了。

　　但是即使是那个时候，德还是无法从祖母脸上看出任何柔软的表情，所以还是无法亲近。

　　只是这个时候，祖母却来信说要见德。

　　只单独要见他。

　　“没想到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老人笑呵呵地看着德，说。

　　记忆中德还没有见过她那么开怀的笑容。

　　如果不是因为老人苍白的脸色和枯瘦的手，德反而不太敢相信她得了重病。

　　“德，你今年，几岁了？”

　　祖母并不确定他的年龄，但是德并没有介怀，恭敬地回答道：

　　“是二十一，奶奶。”

　　老人努力地伸了手，去碰触孙儿的脸庞，到德再次抬头去看时，惊讶得看到祖母此刻已经哭得老泪纵横。

　　他连忙靠近了她。老人握紧了他的手，按在眼眶上，颤抖着说：

　　“已经……眨眼就已经这么多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我觉得我还在做梦，还在做梦呢……”

　　“……”德任凭老人握着自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用力地抱紧了对方那瘦小的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人家现在又哭又笑的样子，德突然生出了亲近，这么多年的隔阂，便仿佛消去了许多。

　　沉默间，老人于是说：“德，我给你讲个故事……”

　　那是一个发生在还半个世纪前的故事。

　　德静默地听着，社会的动荡，国家的屈辱，对生长在战后重建及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的德来说，就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故事。

　　只是那其中又描染了多少血气和幽怨，德仿佛又觉得能听得懂。

　　不光是因为老人那身临其中的口气，而纯粹是一种冥冥中的牵绊。

　　就好像那个女孩儿三番几次地追问：你记得我么？还记得我么？

　　你一定要记得我……

　　德有时候会觉得故事里的那一幕幕场景是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是本该存在的记忆一样。

　　只是为什么偏偏又忘记了呢？

　　“努力想要遗忘，其实是因为痛苦和害怕吧……”

　　“我的哥哥元，就是在那次独立运动中死去的。”老人回忆道，“那个时候我最常常会听元说革命的事情，他们会说‘民主’，也会说‘共和’这些字眼。……但那个时候的我还很懵懂，只是个任性的孩子，国家的命运，我无法负担。不过其实直到平死后，我才明白了自己的无力。当时我是那么害怕，只能回到家族的荫庇下，元跟我不同，他和平一样那么勇敢……只有胆小懦弱的我，活了下来，所以见证了这一切。”

　　“只有我活了下来……日本人终于投降了，内乱也都慢慢都结束了……这么多年，我们终于经历了民主，也经历了共和，还经历了很多很多那个时候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这几天我一直想着，我差不多该去告诉元他们这些事情了，是时候了……”

　　“只是现在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德。”

　　老人握着自己的手不停颤抖。德仿佛这个时候才看到祖母的内心。

　　从小便压抑着的，其实一直是对自己的关爱。

　　只是为什么会压抑着呢？

　　“我一直害怕你会离开。德。”老人继续说，“因为你的身上带着那个人的精魂。”

　　“我忘不了平死的那一年，刚过了春节，下了三天三夜的雪，最后那一天，他抱了平，在刑台上自刎。刚开始尸体没有被收理，整整有两天都一直放在原处，被雪厚厚的盖了。那男人临死前将那琉璃佛珠扯散了，也全被盖了起来……我偷偷地跑去那里，想找平留下来的东西，于是将那些珠子一颗一颗地从都积雪中挖了出来。一共是十六颗……”

　　听到这里，德开始感到身体变得冰凉。

　　两年前他回家，追问父母及族中的老仆，谁都推说不知的珠子，他想不到现在竟从这个濒死的老人口中，这么简单地被说了出来。

　　“十六颗？”他极力地按捺下胸中的波动，颤抖着声音，问。

　　“嗯，只有十六颗。”老人点点头，“因为另外两颗，被他们带走了……”

　　“奶奶，您说的他们是谁？”德追问，但是老人却并不回答。

　　她只是将一个小心包好的的东西从身上拿了出来。

　　捏紧的东西慢慢摊开后，只是用丝带穿好的那十六颗珠子，而中间却还有一颗与那手珠丝毫不差的琉璃珠子。

　　德如遭雷殛地怔在当场——因为他见过和这些一模一样的珠子。

　　而且那颗珠子就在两年前，在自己的手中，被碾碎了。

　　那碎片虽被他收集起来，但却已经再也无法拼凑完整了。

　　“后来隔开很多年，有一颗被找到了。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年。”老人将那些珠子塞进德的手里，“那是如此不吉利的事情，所以，我便吩咐大家都瞒着你。分明事过境迁，我却害怕你会与那时一样，像平一样在我面前消失。而德，你是我如此宝贝的孙子。”

　　德，你不记得我了么？

　　带我离开，……德，不论去哪里？带我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德耳边浑混沌沌的，突然开始听不清了。

　　那时候阻住自己去路的少女的哀鸣，与面前老人跨越时空般的徐缓陈述，慢慢交叠，交叠成一片破碎的残片。

　　如果有来生，一定会来找你，就以此珠为证，你一定要记得我。

　　一定要记得我……

　　德木然地捏紧了手中的珠子，直到指甲深深地钉进了肉里。

　　四散弥漫开来的痛楚，却也比不过遗忘所带来的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