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婆婆

5、第 5 章

　　第四章

　　平不知道，逃亡的日子，竟然也可以过得如此安宁。

　　在那座名为临苑的美丽别墅里，平被德以礼相待。

　　最初平以为这里只是德的别苑，但事实上德却一直没有回到其他地方。

　　平隐约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他不忍心德为了自己无法自处。但是却什么也不说。

　　也许发生的这一切都不真实。也许德只是上天因为可怜自己而降下的一时的幻梦。

　　但是平觉得这些都并不重要。

　　没有害怕也没有惶恐。平非常平静。

　　别墅临着海，白天的时候，平便倚着庭院的西洋式栏杆，凝望着蔚蓝的大海。

　　近处，白色的沙鸥低低地飞翔；遥远的海平线的那一头，则隐约能看到悬挂着的白帆，鼓着风，在镶嵌着白色铁皮的战舰间穿梭。远远地看去，那巨大的舰船不见恐怖，却反而如游戏里的机械玩具一般，有些可爱。

　　“像是在做梦一般，德，现在这样，太过于安静。”平拢了拢厚厚的披肩，侧头对着德笑道。

　　平在被质押的期间，曾受过刑法，眼见天越来越冷，虚弱的身体其实喂不了寒。但是平很执着，无奈又担心之下德便总是陪着她。

　　听到平开口，他便也回视她。

　　平托着颊，沉吟着接着道，“有时会希望可以放下仇恨，把所有的一切都当成是一场梦境。人遇到害怕和伤心的事情总是会不停地告诉自己别去想，别去想，逃避其实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10岁那年，来到华的家里，华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她待我那么好，于是便慢慢地忘记了父母去世的伤痛。现在也是一样，依靠着你的荫庇，便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怕。如果能一直继续下去该有多好……”

　　“平，我可以带你离开……”

　　“去哪里？”

　　“中国！俄罗斯，大不列颠？美利坚……”德看着平无声的笑容，原本急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
　　渡过那条银河水
　　走向云彩国
　　……
　　走过那个云彩国
　　再向哪儿去
　　……
　　在那遥远的地方
　　闪着金光
　　晨星是灯塔
　　……

　　母亲在他童年的时候常常哼唱着这首歌谣。但是德直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了母亲的想望。

　　“平，我们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德哑着声音那样道。

　　平怔怔地望着他，那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男人，此刻正泪流满面。

　　他的脆弱令她动容。但是她同时也明白，身为皇族的德有他的身份和责任，即使帝国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德却有他所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就如同华一样，即使她想要抛弃自己的华族身份了，但是同伴也会把她抛弃。

　　所以平不愿意对方为难。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伸手拥住了他。

　　让我们至少在一时的安宁中欺骗自己吧！

　　就算那短暂到让人觉得不安。

　　暂时地遗忘，仿佛与世隔绝……

　　在他们宁静相拥的那一刻，华也被她的兄长元紧紧的拥在怀里。

　　华没有回家。平被德救走的那一夜后，华远远地看着消失在雨幕中的车子，茫然地走着。

　　落单的姑娘并不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于是命运凶恶的爪牙轻易地接近了她。

　　华听到狼的喘息声，反抗，挣扎，求饶，她第一次醒悟到自己的力量有多么渺小……

　　然后便宁静了。

　　那一天的雨下得如此瓢泼，迎面而来，沉重到难以呼吸。

　　被雨水打湿而显得锃锃发亮的军靴从她耳边踩过。

　　雨淹没了整条街道，将华身上浸染的浓重的红色，慢慢地冲刷，洗净。

　　她躺在这一片水里，身体里不断涌出热的液体，然后全身冰凉。

　　华那时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会比平要更早一步地离开这个黑暗的世界。华觉得那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只是华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被兄长找到已经是几天之后，华的身体很虚弱，时断时续地发着高烧。一直不见好。

　　消瘦得很快，很少进食，往往吃下的东西，转眼便呕吐殆尽。

　　她常常默然地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一坐就是一天。元在报社的工作有了休息，便陪着妹妹说话。

　　不过往日最活泼的华却明显地比以前安静了。

　　而在这样的静默中，春节很快便来临了。

　　日统时期的春节，每年也依旧喧闹。

　　走在大街上，和服与朝鲜服的女性相互衬比，倒也华丽。

　　看得久了，却看出了一丝空虚来。

　　华不愿意出门，蛰伏家中，身子越见慵懒。

　　请了医生来诊，竟有了孕相，父母都大惊失色，犹疑着要不要打落那来路不明的东西。元心痛妹妹，认真要和她商量。但是华却并不意外。喃喃地说着会带那东西一起去死。

　　如往年一样，总督府在春节里开办了舞会，邀了原皇室成员参加，权作一派亲和的场面。

　　德本来便厌恶这类交游，这一年更是下定了决心不去，理所当然惹怒了日本人。

　　族里很快就查到了他们的消息，惶恐地来了信。

　　德折了信投入火里，并不告诉平。

　　但后来却来了人，三番两次劝说，德也避开了平，所以平也就当作毫不知情。

　　这一天，平用纸折了小船，与德两人要把那小船放入海里，因为平说，至少那船也许能飘洋过海，到达海的那一边。

　　那海之尽头，那云之彼方，那阳光照耀，星辰闪烁的遥远之所，架着虹桥的安宁国度。

　　不过他们那短暂的梦境还是在那一刹那破碎了。

　　船没有游过多远便被凶猛的浪头打翻。平远远地望着那倾覆的纸船在浪里饱涨了海水，慢慢地摊开成了一张飘飘荡荡的白纸，呆怔了良久。直到德紧紧地抱住了她发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