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婆婆

3、第 3 章

　　第二章

　　德的父亲岷是高宗嫡长子，一度曾被立为王储，但是在乙未事变（1*）后，岷却成为了朝鲜皇室对抗外强的牺牲品。

　　那一年的冬天同样很冷，母亲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德，漏夜由几个心腹护着，隐居到外祖父留下的海边别墅里，从此不再过问时事。

　　那时候，母亲卸下云环，穿着便服，整日整夜地抱着德，长时间地凝望着海的那一端，轻声哼唱着歌谣。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颗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渡过那条银河水
　　走向云彩国
　　走过那个云彩国
　　再向哪儿去
　　在那遥远的地方
　　闪着金光
　　晨星是灯塔
　　照呀照得亮

　　德喜欢听母亲那软软的呢音。母亲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德蜷起的小小掌心里。热热的，然后渐渐变得冰冷。年幼的德好奇地伸了手去接，因为有趣而露出笑容。

　　偏安一隅。那样平静的日子一直过了很久。

　　那一年德13岁，高宗皇帝李熙被逼退位，继任的是德年仅11岁的叔父坧。懵懂的孩子成为日本人操纵下的人形傀儡。

　　皇帝未有子嗣，德于是成为了储君候选人。在随后的一年内德被软禁。隔年，传来前太子妃暴病猝死的消息。被允许探看已是十天之后，当时母亲已经入殓，跟随在灵柩之侧的，是日方的警察。年幼的皇帝参加了当时的葬礼。那是一场极为萧瑟凄凉的葬礼。

　　次年，纯宗皇帝被迫签定了丧权辱国的《日韩合并条约》，将原统监府改成总督府，第一任总督寺内正毅，隶属日本天皇。皇帝被废黜。

　　作为原皇室成员的德，仍旧享受着华族特权，但其参政议政的权利却被剥夺。这对于当时那个年纪的德来说，一点儿也比不上失去母亲所带来的苦痛。不再为继承王位的责任所累，德在家人的安排下远走他乡求学。

　　英校方为他们这些亚洲贵族子弟安排的高级寓所中，德难免更经常地与一班本国的留学生呆在一起。他们之中则划为壁垒分明的两派，一派攻读国际政治及新科技，积极于寻找救国强国之策，另一派则研习语言及文学艺术，以挥霍时间金钱，耽溺于一时的享乐来逃避现实的不安际遇。

　　德并不亲他们任何一派，他会尽量地回绝他的那些堂兄弟出入各种交际场所的邀请，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寓所里。更多的时候德会看一些文字。尤其是消息灵通的时报。德会尽可能地从中找出关于祖国近况的篇幅，细细地对着折痕压好，用拇指按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偶尔德也会受邀去参加前辈们组织的讲学，有一次讲学的过程中，德听到他们谈论到本国的政治情况，并群情激愤地开始了惯常的辩论。

　　一方认为只要能从日本人手中夺回主权，付出一定的伤亡代价是不能避免的，因为政治必须是摧枯拉朽的。

　　但是另一方则认为凭当前的力量，反抗绝对不可能成功，只要战火烧不到自己的身上，所以不需要无谓的陪葬。

　　对这一类的辩论，德每每总觉得厌烦。

　　认为要坚决反抗日统方的，却往往皆为想要借助别国力量的亲欧美派，德对他们那所谓摧枯拉朽的提法嗤之以鼻。所以反而承认偏安论更为接近于他目前的心境。只是那同样也让人感到郁闷难遣。

　　不过即使如此，德却也从不愿意认真去探究自己的观点。

　　也许是害怕吧！

　　德既向往着有一天能去反抗殖民统治，但又不得不去屈服这一切。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那离奇的死亡。

　　而即使是今天，他知道自己仍旧无力去探究事实的真相。

　　分明不喜欢，却又不想突兀离开那种场合的德百无聊赖地托着额头，转了脸去看窗外庭院里盛开着的大片金达莱（2*），惟独这属于家乡的花，那艳丽的色泽倒如同不屈的战士露出的傲然神情。

　　在异国他乡，德无比思念故土。

　　这一愿望在三年后得以实现。

　　当时随着一战正式在欧洲拉开帷幕，害怕被卷入战争的留学生们在那年纷纷回了国。

　　回到本国的德的生活，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住在日统方为皇室成员安排的高级御公寓里。镇日不厌其烦地维持着各种必须的游乐交际，表面上尚为安逸，但内心依旧迷惘。

　　德在学校念的是法律，在那个连国法也尚不抵用的时代，德当初选择这个科目不仅遭到家人的阻止，也被同侪所取笑。

　　但是德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坚持了下去。

　　德知道其实自己和多数人一样在逃避着现实。

　　对时局的无能为力，对社会的不信任，让德只能偏安于小小的法庭上寻找慰藉。

　　他祈求在那里能看到这个现实的世界所失去的公平和正义。

　　只是真实却常常又不那么美好，强权政治的触手甚至连这最后的角落也并不愿意放过。

　　那个安静的周末，德如往常一般去听讼，而当时的审判对象正是平。

　　在知道那场庭议的内容正是对当日火车站发生的爆炸案件的处理后，德便明白没有听下去的必要。

　　但也许是意外于审判对象是如此年轻的女子，或是惊讶于被告席上的平那反常的安静表现，让德暂缓了离去的步伐。

　　由两个日本警察押制着带到庭上的平的确满脸疲态。但是她的目光中却有一种令人觉得动容的恬淡，仿佛此刻面对的审判，并不是针对于自己的一般。

　　不过尽管被告的反应如此出乎意料，审判结果却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地方，戴着西洋假发的朝鲜籍法官，在宣读了陪审团决议后，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做出了死刑延期执行的判决。

　　平仍旧不发一言，仿佛接受了判决，德远远地望着她平静的神情，叹口气闭上眼睛，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

　　“谢谢各位花了时间作出裁决。”然而在德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甚至在之前法庭给予的自我辩护时间也不作声的年轻被告终于还是开了口。“不过可惜的是，我心中的正义，并不在你们手上。”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是一字一句却都非常清晰地传达给了在坐的每一个人。

　　华当时就坐在听证席上，无论华如何苦苦地哀求父母奔走求助，结果却是谁都不愿意得罪日本人。

　　惧怕着自身的失势，平时慈爱和善的父母，在那个时候，却表现出了华族与生俱来的疏离和冷漠的一面。

　　无能为力之下，于是只能看着平因为自己一时的莽撞白白送死。然而，她在听到平说出这么一句时，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悲痛和懊悔的情绪，双手捂住嘴巴，泣不成声。

　　而自从最初不经意的一瞥之后便不再看自己一眼的平，是不是怨恨着自己。

　　华却连想也不敢去想。

　　注*

　　1 乙未事变：即闵妃事件。这里把德的父亲岷作了闵妃亲子的分身，干脆在事件中就被牵连一起杀死好了汗。据说闵妃（即明成皇后）死时，她儿子李坧当时在场被吓得不轻，我觉得也可以理解为后来的那个软弱的李坧，也许在那个时候便没有灵魂了。故有此设定，另外，我个人也还是更喜欢小皇帝，大过于不育的叔皇帝。

　　2 金达莱：花名。为朝鲜国花，又名叫杜鹃花。一般在暮春开放，花色多为红色，极为艳丽。在中国，南方有称为映山红，北方则又有称为山丹丹花。私人说一句，这花的生命力还真是极为旺盛，所以把此花作为国花的韩国人才会有如此踩不扁打不倒的爱国心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