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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意外不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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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目光落在哪里,对方也是能感觉到的。
她尽了所有努力掩饰自己的身体,最后却毁在这么突如其来的变故上,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几乎是自暴自弃了,只能无措地扎着双手,想要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凝固的气氛。
可是,说什么呢?
我不是故意隐瞒的……不,你就是故意隐瞒的。
我不是早就说过,我有一个秘密……是,可你没说这个秘密长你身上啊!
我可以解释,我内心是个女人,将来也可以选择成为女人……那,你能确定你没有过像男人一样享受人生的念头吗?
她竟然,真的,无话可说。
“啊……”华生的尴尬更甚于艾达,不管他内心受到怎样巨大的冲击,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在慌乱中想要打捞一下英国人的礼节。他眼光躲闪,仿佛整个人都站在火上烤,左摇右摆,根本立不稳。“对不起……我太冒失了……”他张口结舌地分辩,脚尖踮起又落下,“打扰了,我马上就出去!”他转身的时候,她又一次看到他头顶的小小发旋,心中难受极了。他停顿了半秒,仿佛想要转头再看一眼她,又仿佛只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但是他最终只是迈着僵硬的正步走出去,鞋底在浴室的地砖上划出了刺耳的微响。
门被带上了,轻柔而安静。
她茫然地站了片刻,推开淋浴间的玻璃门档,带着一身正在缓缓滑落的泡沫,走到洗手台前。镜子里映出美丽脸庞,可惜看起来有点呆滞。镜柜里是零零碎碎的洗漱用品。她来的第一天晚上,身上空无一物,华生拆了一组一次性包装的牙具给她,她大声嘲笑:“医生,您真是超出我的意料。”他只好一脸郁闷地解释:“这不是从酒店偷来的!哈德森太太曾经经营一家岛上旅馆,旅馆倒闭后,她就有一整个储藏室放这些东西,随手拿来送人。让我们……让我出差时备用。”华生对生活用品没有过高的要求,他不用电动牙刷,连剃须刀都是老式木柄的,上面似乎还裹了一段什么皮子,手感是真的很好,就是太重了。她放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又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底座上。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磨蹭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从刚刚的噩梦中醒过来了,就回到淋浴间,冲刷着身上的泡沫。白色的、蓬松的、一团团的泡沫褪去,她的身体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艾达长期使用雌性激素,皮肤细腻宛如少女,汗毛几不可见,唯有-裸-露-在外的器官越发无法遮掩,便是此刻吓得皱在一起,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也大半是怪异奇诡的吧?
她犹犹豫豫地在心里演练着要说的话:
她得先解释自己,比如有性别认知障碍,所以才去看心理医生。她在内心世界是个女人,所以不愿意开口解释生理上的问题。
她应该承认自己贪恋华生的帮助和爱慕,她想要这样平稳的关系能持续得更久一些,也想要陪在华生身边走得更远一些。当然,她不好承认自己隐约在期待着未来。
她也许应该转移话题。华生是医生,她应该把自己的角色从“感情骗子”扭转为“需要帮助的人”。或许艾达并不会介意讲出那些过去的经历,她辗转来到欧洲,就是为了寻找最理想的手术治疗方案,并且彻底和过去那些不堪的记忆说永别。
这样情真意切地讲述,应该,至少,或许能换得对方的同情分吧?
她也想像艾琳女王那样选择“战袍”亮相,但是她终归还是做不到,最后还是裹了浴巾才探头探脑地出来。
房间里没有人,到处都没有。华生呢?去了哪里?
她只想着自己如何解释,却没有站在华生的立场上去思考:他要如何面对?或许对他来说,不要面对才是最好的结果。
满室寂静中,她觉得自己无以伦比得愚蠢、滑稽。华生没有当面把她轰出去,也许只是礼貌和教养使然。而她竟然还臆想着自己可以解释?你有什么要解释?你有什么好解释?
一个欺骗了别人的感情的骗子,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卷铺盖滚蛋。她没什么东西要收拾,把自己带上,就可以基本不留痕迹地告别华生的公寓了。她心里有点难受,有点难堪,还有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这些东西混在一起,七上八下地捣在她的头脑中,把所有思绪都绞成了一团乱麻。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阳光能帮她驱走身体里的负面情绪。她不想回到那个幽暗的地下室,门一关,她说不定会不争气地哭出来。艾达那么坚强,才不会受不起这点小事。她瘫坐在小广场木头椅子上,听着鸽子咕咕咕地叫,猜测草丛里的流浪猫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扑上去。然而她的手机断断续续地响起来,于是鸽子飞走了,流浪猫也一扭屁股钻进了灌木中。她原本不想接听,又受不了铃声总是不停,就抓起来看了一眼——华生医生——她条件反射一般把手机丢回包包里,却失去了准头,手机摔在地上,无声无息地黑屏了。艾达这台手机过时太久了,原本就不好用,这次就像挺尸似的,再也无法唤醒。她手忙脚乱地试了又试,还是毫无反应。这个小小的意外,反而让她暂时忘记了刚刚经历的、注定无解的打击。现在,这部老手机才是她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这样的变化,让她轻松了一些。可是,华生在叫她:“艾达!你怎么跑出来了?”
他显然是匆匆找过来,额前的短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气喘吁吁的扬起手里的花束:“我……我就是……”
鸢尾和石竹,缀在含羞的茉莉之间。是要多么闷的人,才会送这种花?
她简直无法置信:“你出去买花?你都看到我了——你还去买花?”
“我……冒犯了你……所以,总是要道歉……”华生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把花塞到她怀里。
她并不肯接,虽然她一度很恐惧要谈到这个话题,但现在华生这种回避的态度反而让她想要彻底聊清楚:“重点不在这里!你看见我的……嗯……‘情况’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你可以问任何问题,我都愿意坦诚的回答……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不——”华生皱着眉,摇了摇头。
她不会让他含混过去,又问了一次:“你看到,我的身体了,对吗?”
“是!”华生在她旁边坐下,“但是,你也不要太在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脑子是不是不正常?华生医生,难道你和达利很有共同语言?”
“你叫我什么?”她不肯接,华生只好注视着自己刚刚买来的鲜花,“华生医生——我是医生,我有基本的医学常识。是部分型雄性激素不敏感综合症,对吗?”
她张口结舌,对艾达的病历,她还做不到倒背如流。
“完全型雄性激素不敏感综合症也不是没可能,你测过染色体吧?”
等等!我们是直接过渡到问诊这一步了吗?艾达不能接受:“你可以问福斯特医生!”
“医生要为患者保密……当然,这是你的隐私,我原本就不该知道,你有权拒绝谈论,”华生小心翼翼地把花递给她,“这是为我草率的举动道歉。请你千万不要在意!你有权选择你的生活,任何人都不应该对你造成影响。”
“我还是觉得,你的反应很不正常!”她皱眉问,“为什么,你比主治医生还要平静?”艾达的遭遇,在新闻里写得很清楚,在那么多求医问药、半途而废的单据里也表现得很清楚。
华生凝视着她,带着某种她无法解读的感情,她甚至觉得他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他说:“我要道歉,为我曾经犯下的失误。艾达,你放心,我不是因为你的染色体而和你约会,自然也不会因为你的染色体就逃避。我们可以一起面对!我是医生,或许还能帮你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华生深深地叹息。艾达有一个深藏的秘密,他何尝没有深埋心底的秘密?在艾达怀疑、迷惑的目光中,他第一次讲述了自己的“失误”和满怀的歉意。
那时候,他还在后方基地,为开赴战场的士兵们进行体检。在这次体检中,他也遇到了一位状况和艾达类似的军人。这名军人在外形上男性特征更为明显,另一套性腺完全内置而且正在萎缩,每月会有一两天尿血,此外并不会遇到其他生活问题。军人要求医生为他保守秘密,同僚们都不知道他的染色体疾病,他也希望在轮值结束后,返回医院检查自然萎缩的进度,由此决定何时手术。华生答应下来,并且将多诊室的内外科体检,合并在自己的办公室进行。
华生以为只要自己不多嘴,就不会影响到病人的军旅生涯。然而他忘记对这份档案和病历进行保密管理,当军队高层考虑提升这名表现英勇的军人的军衔时,直接从公共硬盘里提走了档案。军人的身体状况再度成为议题,不仅失去了提升的机会,还差点被调回国内。由于工作实在过于繁忙,特别是在他调任前线军医之后,甚至有过在简陋的房间里连续开五台外科手术的记录……他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这位军人致歉。
他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就在同一阵地上服役。直到阵地被轰炸,他和其他军医忙于转移伤员时,一声巨响在耳边响起,爆炸的热浪冲击而来,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人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在担架上醒过来,被告知救他性命的,正是那位曾经寄希望于他会保密的-双-性-军人。
他生,他死,不过是战场上无情的宿命轮回。然而当他握住手杖,支撑着离开病床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心中有愧,知道自己会为此愧疚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