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幼时初见(四) ...
-
“澹雅,父王会来接你的。”
苍凉悲戚的话语从天边传来,伴随着黑暗中唯一的光亮,长长的银发从那个佝偻的背影中飘动出来。
“父王会来接你的……”
他想拉住正艰难地一步一步爬上高高阶梯的背影,然而伸出的双手却只能触碰到空气。
“嘶”手腕传来阵阵痛意,刺痛中,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屋子华贵富丽,月光锦浅梅纹的顶帷束在两头,八仙过海的明镂木雕窗户虚掩出一丝缝隙,荷塘月色风景的和田玉屏风竖立在不远处,如真物般大小的金铸丹顶鹤嘴中含着发出淡淡光泽的圆润珠子,一旁的鎏金铜炉中升起淡淡清香味道。
这样的地方,陌生却又熟悉。
他拽紧身下的被褥,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苦涩味道。他还记得,在越国王宫内他也曾拥有过这样华贵的屋子。
“啊,你醒了?”头顶上传来声音,一双圆圆的眼睛正慢慢朝他逼近。
余祭利落地爬上自己的床,见澹雅睁开了眼睛,忙朝一旁伺候的张梦周招招手:“快点,让他们上肉!”
肉?澹雅冷眼看着这个身着四脚龙纹衣袍的小孩从床的一头爬到自己身边,吴国国君共有两子,长子是年满十八的姬季简,而最宠爱的幼子姬余祭正好与自己同岁。眼前的这个孩子,无疑就是传闻中的那位白痴小皇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澹雅悄然在心间冷笑,表面上却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
“快点!”余祭见宫人们久久未将肉端上前来,又瞥见澹雅无意间的皱眉,便自以为澹雅是饿了,且御医方才说过他需要好好地补一补。
张梦周偷偷地擦过额际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御医虽说小乞丐身子较弱,又被人打断两根肋骨,全身上下都是伤痕,需要好生滋补,但大病中的人一醒来就吃肉,这……这能行么?他动了动嘴唇,却不敢劝说姬余祭,这个麻烦精平时就够他头疼了,要是此时说上几句指不定再闹出什么妖娥子呢!反正小乞丐若是丢巷口也熬不过几天,总比饿死的强。
“我来。”从张梦周手里接过盛满肉的碧玉青碗,余祭小心翼翼地凑到澹雅面前。
一股油腻的味道窜到鼻间,他从前就不喜这样的食物,更何况被送到吴国为质后,一直未受优待,算算已许久未吃到过肉,且他如今病着怎么能接受得了。
“我不……”他试图将碗推开,刚伸出手,牵发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胸口更像是被人用手硬生生地扳开般疼。话还未说完,额上便又是一圈冷汗。
“你不要动啊,”余祭腾出一只手轻轻将他的手放回蚕丝锦被中,又对着肉吹吹,方才送到澹雅的唇前:“御医说你的什么骨头断了,而且全身都有伤。你不要动,我来喂你就好。”
胸口的疼痛感一波一波地传来,澹雅很明智地缩回手,无论再受什么委屈他都必须全部忍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熬到父王来接他的那一天。
“来,张开嘴。”余祭仿佛是在模仿着谁的动作般,再次吹吹碗里的肉,然后笨拙地夹出一块送到澹雅的唇边。
油腻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有种想吐的感觉。这肉在光线之下还散发出油腻的光芒,若是再这么下去,迟早都会被这个白痴害死!
许是瞧出澹雅的想法,张梦周靠到床边,轻声劝慰:“小殿下,看来小乞丐……不太喜欢您准备的肉食,不如选些其他的膳食吧。”
余祭望了望一脸誓死抵抗的澹雅,又疑惑地看看张梦周,他不是要好好补一补吗?
“每次您生病时,大殿下都给您准备的是荷叶粥。”瞧余祭有了动摇的神情,张梦周开始循循善诱,宫里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个乞丐,传出去会成为天大的笑话。
“荷叶粥!对的,快去准备荷叶粥!”听闻这个字眼,余祭就两眼放光,将手上的碗扔给张梦周,又爬到澹雅身边躺下。
张梦周无奈地接过碗,匆匆离开,吩咐宫人赶紧做荷叶粥。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将要面对吴国国君的雷霆震怒,只盼着小殿下会念叨着荷叶粥,到时来寻他,借此免去他的这顿责罚。
“呵呵。”余祭撑着头,趴在澹雅的身边,仔细地瞧瞧他,突然就自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澹雅微闭着双眼,幸好他身边的公公还算是个明白事理的,否则被他灌下这碗肉,他的命差不多又去了一半。难得的安静让他以为自己逃脱了魔掌,此时又忽然听得他的笑声,只觉得阵阵背脊发凉。是祸躲不过,他稍微地偏头看着乖巧地趴在身侧的小孩。一双明亮的眼睛,圆圆的蝌蚪眼,圆圆的小鼻头,一张无处不透着可爱的圆圆小脸。
“你就是哥哥送给我的宝贝。”余祭凑过头去,越发地仔细瞧着澹雅的面容,那副神情就差将口水滴落他一脸。
“宝贝?”澹雅憋着怒气,这个小脑袋离自己也未免太近了,柔软的发丝垂落下来,在他的脸上拂过。
“是的!你看你多漂亮!像哥哥一样漂亮!”想起哥哥,余祭几乎是虔诚地仰望着床顶,仿佛季简会随着他的话语出现一般。却只是,一瞬间这张光彩夺目的小脸又黯淡下来,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哥哥不要余祭了,不要余祭了……余祭叫了好多次哥哥,他都走了……呜呜……”
姬季简当然走了,他去做自己国家的监国,而身为太子的自己却在吴国受尽欺凌。澹雅抬眼看见余祭正哭得伤心,圆圆的小鼻头都变成红色。敌国的皇子,怎可相依?不着痕迹地想后退,余祭却丝毫都没有发现澹雅的心思,他还完全地沉浸在失去哥哥的痛苦中,眼泪和着鼻涕都流了出来,想也没想地凑到澹雅身上擦去。
越想摆脱他,他反而越靠过来,澹雅有些恼怒地看着胸前晃来晃去的毛茸茸的小脑袋。
“哥哥……呜呜……为什么不要余祭啊……余祭会很听话……”
“喂!你别哭了!”刚扬起声音又被疼痛扯回来,声音变回软软的,澹雅很想伸出手把这个麻烦的姬余祭从身边推离。他再白痴也还是吴国的皇子,怎么连一点礼仪都没有,眼泪鼻涕一股脑全留在蚕丝缎被和自己身上。
他的呵斥显然对余祭未造成任何的威吓作用,抬起头的余祭笑颜璀璨:“我就知道,你是哥哥送给我的宝贝,哥哥说过会送我一样宝贝的,原来就是你!哥哥果真没有骗我,你说话好好听哦!和哥一样好听。”
毛茸茸的小脑袋一边说着,一边又跟小狗一样凑到他身上,澹雅瞬间觉得世间一片黑暗。他胸前的纱布上都留下了余祭眼泪和鼻涕交织的成果,本就有轻微洁癖的澹雅眉头皱得更紧,有谁可以救救他?远离这个小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