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记事》都广建木

12、第十二章海伯石

　　旦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指，肌肤饱满紧致，这是一双属于进入暮年期之前的羽人的手。

　　可她记得自己已经老了，步入暮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里是亡者的归宿，每个来到这里的亡者呈现的外表都是一生中最幸福快乐时的模样。”

　　旦抬头，看向说话的女子。“亡者的归宿？所有死者都会来到这里吗？”

　　老古颔首。“是的。”

　　“那你是黄泉的守门人？”

　　老古摇头。“我也是亡者，只是来得早。”

　　旦问：“那你是在这里等人？”

　　老古仍旧摇头。“我只是无聊，喜欢找点事打发时间，近来在关注元洲人族的变化，便想与新死者打听元洲人族的情况。”

　　旦笑道：“巧了，我刚好知道一些。”

　　“你不是羽人吗？”

　　“我有个人族友人，而且我是培育农作物的学者，你若问我政治，我可能答不上，但要是问我元洲诸族的农业，那我可了如指掌。”

　　老古问了几个问题，旦皆对答如流。

　　元洲的农业变化很大，比起以前五花八门啥都种，如今还在种的农作物种类少了一半，但剩下的农作物产量都很可观——与从前比，但在老古看来还是杂草，产量低得感人。

　　众多农作物中，变化最大的农作物种类当属黍与粟的地位。

　　黍的产量是真低，但也是真旱涝保收，因此随着羽人与诸族的往来，黍迅速扩散至元洲北方。

　　可黍的产量也是真低，因此种久了，羽人自己就先受不了，开始加大对其它高产农作物的培育，到如今，羽人的作物中，蜜树的地位逐渐爬生，同黍打得不分伯仲。

　　人族那边黍的老大地位还没动摇，但粟的耕作面积也增加了，明眼人都能看出黍的地位动摇是时间问题。

　　只是这个时间可能会很久。

　　在元洲诸族培育的众多作物中，产量最高的当属麦，其次是粟，再次是黍。

　　黍的产量最末，怎么地位最高？

　　因为它好养活，随便种都能活，不像粟，没有配套的水利设施，等着绝收吧，麦亦然，哦不，麦对水利的要求可比粟高。

　　但问题也出在这，水利设施很好修吗？

　　一点都不好修，水利设施的工程量大，同时工作量沉重，必须青壮劳动力才能干，而干活期间，必须让劳动力顿顿吃饱，不然大概率工程还没修完，人先死光。

　　因此，要修建水利设施，必须有足够的存粮供给修建水利的劳动力，而要有很多存粮就得有很多人口，如此才能抽走一部分青壮去修建水利却不影响族群的日常生产。

　　诸族都知道麦的产量比粟高，知道粟的产量比黍高，种粟种麦能大量存粮，但种粟种麦需要配套的水利设施才能保证收成，修建配套的水利设施需要大量存粮。

　　所有种族初期都卡在这了。

　　道理都明白，但没有初始粮食，明白道理不如不明白，起码不痛苦。

　　羽人还好，生产多样化，畜牧业提供了大量肉食，足以弥补粮食的缺口，这才能让羽人一步步将黍的地位打下去。

　　人族就不行了，不会飞，没有搞羽人模式的畜牧业，只能一点一点攒粮食。

　　但黍只是比别的作物好养活，但也没到杂草那般好养活，想要种好，多收点粮食，还是要耗费心力。

　　连山姝在人间时，泰半精力都花在修农时令上了——气候并非一成不变，农时令基本少则数年，长则数十年就得修——最合适的气候条件下播种、生长、收获才能收获最多的粮食，哪怕多的只是一小碗，但积土成山。

　　靠着一碗一碗积累的粮食，华歆一点一点修建水利，增加粟的耕作面积，增加粮食产量，增加人口。

　　老古对此十二分佩服，有耐心的政权见过不少，有耐心的人虽然很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西边玄洲古妖帝国的子尚在耐心这方面与华歆不分伯仲，同样一点一点积累粮食修建水利种麦种稻。

　　可子尚天生长生种，华歆可不是。

　　短生种凭借自身毅力活出长生种的耐心，这可不容易。

　　旦取出一只鹅蛋大小的蜜实，用石刀切开。“是啊，真是有耐心，要不要来一个？”

　　老古接过一半蜜实啃了一口，微甜。“你也不遑多让，我记得蜜实以前只比拇指大点。”

　　从拇指大点到鹅蛋大，难度不比华歆在人族干的事低。

　　旦摇头。“不够，蜜树、黍加起来才能与畜牧业分占一半食案，不是说畜牧业不好，但畜牧业比农业更不稳定，禽畜一死就死一大片，连抢救都没法抢救。”

　　“羽人的生理构造，饮食必然要摄入大量肉食，否则飞都飞不起来。”

　　旦点头。“我知道啊，但再怎么需要摄入肉食，也当有个保底，若粮食足够多，既可以用粮食养更多禽畜，又可以在禽畜发瘟，无肉可食时靠粮食渡过最艰难的时期。”

　　“想法不错，但任重道远。”老古示意了下手里的蜜实。“而你已经死了。”

　　“没事，我有弟子，死前也将所有的家产分给了诸弟子，他们会继续培育下去，我相信总有一日，他们会培育出匏一样大的蜜实。”

　　“为什么不想像得更大胆些？”

　　旦茫然。“更大胆些？”

　　老古笑道：“比如人一样高的蜜实。”

　　旦：“....那怎么可能？”

　　老古笑。“你都能将蜜实从拇指大小培育到鹅蛋大小，这难道不很不可思异，来日后人更进一步又怎么不可以？”

　　“有道理。”旦咽下嘴里的蜜实肉，看了看脚下肥沃的泥土。“但为什么得是后人？我不能自己培育吗？”

　　老古莞尔。“你种不了，黄泉幽冥的泥土虽然肥沃，但没有任何作物能成活，你将埋下去，不论百载还是千秋，它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但凡能种地，黄泉幽冥都不会是如今的荒芜模样，那些在人间时有仇的族群也不会拿战争当娱乐。

　　旦不信，决定回头试试。

　　老古看出了旦的不信邪，也没劝，有些事得自己去试了才能相信。

　　将最后一口蜜实吃下，旦问老古。“老古你在黄泉幽冥存在了很久，大部分时间守在三途川边，来到这里的人你都有印象吗？”

　　“每天下来的人太多了，我也不是都有印象，你要打听人，先说说什么样，说不定我见过。”

　　旦自信道：“你就算没见过也必定会听说过，他叫宴龙，是一名羽人，擅音律，生得极美，美得任何人见过后都不会忘记。”

　　老古了然。“哦，你说的是他啊。”

　　旦笑问：“你见过他？他在哪里等我？”

　　老古回答：“我没见过他。”

　　旦愣了下。“可你方才....”

　　“我只是听说过他，以及认识他的父母，听说他死了的时候，他的亲人找过他，但没找到，他要么没死，要么已经轮回。”

　　旦笃定道：“他不会不等我，我也是亲眼看着他离世的。”

　　老古思忖一会，道：“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旦不由问：“什么可能？”

　　老古回答：“人间有非常稀少的一些人，他们死后并不会来到黄泉幽冥。”

　　旦愕然。“为何？不是说这里是亡者的归宿吗？”

　　“我也是在三途川这里蹲了很久很久才发现人间有这样一些特殊存在，原因为何，我却是不知的。”

　　旦潸然泪下。

　　老古无语：“你怎么哭了？”

　　旦解释道：“我担心宴龙，既然黄泉幽冥是亡者归宿，他没来到这里岂非是做了孤魂野鬼？虽然我相信他不论什么处境都能安之若素，但我会心疼。”

　　老古理解旦的心情。

　　她有留意到，那些死后不会来到黄泉幽冥的特殊存在都是很纯粹的人，倒不是说个个圣人，而是一种坚定不为外物所动的纯粹，因此，那些家伙，要么大善要么大恶，个别还能在大善大恶之间无缝切换，没有平庸者的中间态。

　　形像一点说就是，看到别人遇到危险，普通人会担心自己过去救人会不会受伤甚至死亡，但那些人不会，他们想救就会扑上去，受伤或死亡啥的，不会考虑，事后也不会因为受伤或残疾而后悔。同样的，那些人若是不救，也一定不是因为担心受伤，只会是纯粹的不想救，所以不救。

　　看到别人落难，只要落井下石就能得到利益，普通人可能会为了利益冲上去落井下石，也可能因为良心过不去，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那些人不会，若落井下石能得到的利益是自己正好需要的，他们往往跳过中间环节去找始作俑者，若无关利益，那就参考别人落难那一条。

　　总得来说，那些存在纯粹得令人侧目，他们会因为想救人（即便对方是不惹事的人）而不惜（自己的）生命，也会因为为了目的不惜（不论陌生人还是至亲，亦或自己）的生死。

　　有种神性与魔性共存的味道，不论是神性还是魔性，那种纯粹都是凡人没有的，而被世俗物质基础束缚，灵魂不得自由的凡人最渴望的便是这种纯粹。

　　在凡人的视野里，这类人如同日月，耀眼夺目。

　　凡人很难不被这种神性与魔性的纯粹所吸引，付出感情——付出的爱还是恨就是另一回事。

　　眼前人显然付出的是爱，且泥足深陷。

　　深爱的人不知所踪，谁能不担心呢？

　　旦哭了没一会便调整好了心情。“可有路子离开黄泉幽冥回到人间？”

　　老古一指三途川。“跳下去，洗去前尘，轮回。”

　　“那不是回去，那是另一个人，我想要的回去是我回去。”

　　“没办法，别这么看我，真没办法，但凡有其它办法离开，谁会留在黄泉幽冥活受罪。”

　　旦望了望一眼望去除了荒凉还是荒凉的世界，叹了口气。“我相信你，罢了，既然我不能去找他，那就我等他罢。”

　　老古疑惑的看着旦。

　　旦解释道：“虽然我不知宴龙如何了，但我相信，只要他还存在，就一定会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