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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人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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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真热得要让人跳起来。
九净山似乎已经几万年没有这般热过了。
太阳刚下山头,黑暗窸窸窣窣挤过来,蛇虫鼠蚁全全从热梦里惊醒。整个天空不消一个时辰便黑了下来,夜里的空气更闷得让人发慌,仿佛油浸过似的,扯不出一丝凉爽的东西,直教人犯恶心。
殿里的长明灯刚点亮,□□南方宫位几处灯光也配合点了起来。
这般闹人的天气,总有审时度势的丫头知道如何讨她主人喜欢。
丫头夏台只梳一个高头髻,着半袖罗衫,手心微汗,虔诚地托着由膳房里的老嬷嬷悉心制作的羹粥,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门,没人应答便自主打开。
细针刚巧刺破女人金贵的表皮,花容失色,房内靠窗的女子随即惊呼一声,丫头在半刻功夫已经将木托盘放到了搭有牡丹锦缎的檀香木桌上。
高髻丫头吐了吐舌头,低眉敛眼,将羹子的顶盖打开,顿时芳香四溢,女人挑开眼,皱眉直摇头。
“你这个坏东西,吓了我不说,这莲芯羹我嘱了你多少次,咀起来苦舌根,快些拿走,拿走。”
女子生得娇柔,连声音都不忍心放大了说。见她双眼有神而慑人,周身的绫罗翠得华贵,对襟披帛纱至胸口,垂一配浅色璎珞,衬得人恰若隐若现的美。提手细瞧,豆点血珠殷红,与脖上那红白相间的缠丝玛瑙相映成趣。玛瑙制为环状,与发髻相似,且可细心想来,送其饰者用心不凡。
“姑娘伤着了?”
高髻丫鬟故作惊乍,忙里过来扶住女子纤弱的手。嘴角却扬扬,声音里清脆出明显的笑意。
“姑娘不小心,全怪奴婢莽撞。只怪那九爷也不知疼惜,前日去了丹穴峰,紧了两夜未曾回来,姑娘好等,奴婢看着也心疼,不如让奴婢请人去寻九爷回来?”
“你寻他做甚?”
绿意摇头否决,心里自然是知道丫头的想法,娥山眉蹙了又散。
“你这坏家伙,脑袋成日里尽装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去了准是有要紧事,你若去了,又叫他分心。粥你拿下去罢,别让嬷嬷做我吃了,鲜也尝了,不稀奇了。”
丫头夏台领了几句透满了情意的罚话关了门。
这闷心的燥热更严重,屋内大小的窗全让人开到了最大限度,绿意放了手中的丝帕,胡乱将豆点的血迹抹在装饰木桌的锦缎上,轻微咳嗽一声,在夜里泛起波澜。
夏天还未到,这热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这几日下界颇热,热得奇怪,圣宫里也十分受了影响,平日里大多爱午间休憩在石林里的小仙,今日也不见了踪影。
沈路唯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快八万年,眼睛依旧看得远而清晰。
这几日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她稀奇的事发生,今晨起来的时候一切照常,只是寻常殿池旁长盛不败的卿秋并蒂莲颓然了。
这是三百年前她第一次遇到宜上的时候,他送她的见面礼。
沈路唯看着,眼睛也不带眨一下,反而在最后皱眉。
秋天的时候,最适宜种植。
她现在仿佛还能记起来那个时候宜上穿的什么衣裳,稍显儒雅之风的长袍,紧袖雲纹锦衣,宽带束腰。白霜凝露挂在他额间,朦胧得虚幻。他将双手伸入殿池的时候,白泥沾染了。
那天天气不错,男人正好回过头来看她。
“路唯,你其实可以来试试,白泥不冷的。”
沈路唯脸色瞬间刷白,冰冷从头到脚浇灌而下,在他稍算白净的脸下惊恐地摇头,连声拒绝了他的邀请。
殿池的水引自西成天四座佛下的无量河,多从轮回道里流出来,自是比寻常河水冷得多。而她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是出奇的怕冷,这一点他应该是知道的。
纵然沈路唯真心不明白他这样万般花样地为她。
而现在,这花已颓然,常开不败的神话顷刻间瓦解,女人每日清晨从潮气的房间里出来,接受洗礼的圣物忽然消失,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快。
她倒是忘记了,自己的仙术是不错,可此刻也不见她施展任何去复活这株无死活的东西。
祝城昨夜匆匆来过,不放心地看了又看,徘徊在女人的房外,今日也且还住在中圣宫的历殿里休憩,他嘱咐让沈路唯出去散散心,能够将瑞兽祥借予她,人间仙界四海之内何处任她游历一翻归来。
原因可笑至极,宜上死了。
沈路唯原是不相信,那日清晨,浇灌过仙露的卿秋莲长势喜人,沈路唯端坐在茶水间用膳,一群宫娥匆匆从圣宫大殿下跑进来,惊慌失措。她缓慢放下瓷碟,里酿的莲芯却撒了一地,父亲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就没有然后。
不久前,隆供海角那一场战争,澎容和宜上死了。
用沈路唯的原话,叫死得其所。
帝尊年事已高,新帝继承人澎容早在八百年前便已选定。考验还剩下人间三界里无量真火道里涅槃,以及灵域尊天里的七十二难五行考验,方可真神归位,继承帝尊三十万年里唯一的权力。
人间向来都有弹指须臾的说法,沈路唯不懂,澎容等不到那天。
渐入深春,供隆海域上云波诡谲,镇海仙蚌尧净三万年里受尽海渊五色真火炽烤,仙体经三次涅槃,最终化作一缕供隆青烟,飘然而上。
澎容率军等候多时,趁机堵住了尧净升上九重天神道,回魔斩毁其体内护珠天方,掀起供隆海角十万年里三日万米海啸,满目疮痍。
宜上临危受命,匆匆前往。
沈路唯并没有送他走的打算,他站在的门外,好话说尽,她却静坐梳台前,眼凝视着铜镜里反照的自己。并不去理会他,她并不生气或者担心,宜上彻底了解她,他总有他自己的决定,选择沈路唯做成亲的人唯一的好处就是选择从不参与,未曾想参与。
他一向了解得透彻,素常里更是不多言语半句,现下却单单站在门外,无应允,也讹人似的不踏进半步。
她隐隐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本与他相识不久,沈路唯自认为是无需劳心费神此举,于是终日里她劝慰自己,许是平日宜上待人一向有礼明节,所得四方佛人的偏袒,受人好言语,人缘自是比她好太多,忧虑也算是平日里她冷言冷语他的一些馈赠罢了。
“若你一去不回,你我二人的婚约也就此取消。”
宜上站在门外,正值他从不周山里须臾峰上带回中圣宫精心培植的晚春梅盛开,好一片凄惨决绝的景象。终于盼来了沈路唯的一句话,不由抿嘴而笑。
男人缓缓伸出的双手,挽住了她游离一丝碎发。
“你不会如愿。”
沈路唯没再说什么。
“我不会让你如愿。”
末了,宜上补充,眼里倒映女人的眸子,抿嘴微笑的样子让沈路唯心烦意乱。
他的袍子是灰白色的,松紧有度,得人精心绣缝些许雲纹,穿了好些久,女人是极其厌恶他这般的节约。
“等我回来,路唯。”
女人不大愿意说话,看着男人稳定的步伐,一步步远离自己,不再回头。
想不到过了些时候,自己竟然奇迹般地言中了。
为宜上未过门的妻子,责如今也得是一位为人耻笑,招人怜悯的遗孀,说得好听些。
祝城找沈路唯说话的时候,确乎半分失落不曾从的她脸上读到。
他直摇头,原疑心伤心欲绝,连着几日在她府门在徘徊,与她的父亲下几盘棋消遣,却也见着女人宠辱不惊,也倒有些慌乱起来。
沈路唯告诉他,对宜上说过,不曾有半分思量,就不会有半分,何必寻无果缘分囚禁自己?
他最终是信服了,草草离开,回密乘山专研所爱。
终日无所事事,沈路唯竟把当初宜上送的棋谱看了个遍。
只不过是无所事事的消遣,她睡觉前总这样劝服自己,纵然天宫内大小仙友视为伤心欲绝,而她自以为是没有这个必要。每日前来府上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她都一律回绝于门外,不再任何。
沈路唯私自想着,与宜上不过三百年的姻缘,聚少离多。
他是帝尊亲父兄圣始元太人的儿子,一向住在修元罗庭里,从小颇受帝尊悉心栽培,掌管三界灵军,战功显赫,位高权重。而她家傍中圣宫,不过只是神女一族,一双世代守护帝尊的眼睛而已,位卑权轻,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是有的,予以不常见面。
凡间算来,和他不过相识几年年见面却屈指可数的恋人。
大可不必悲伤。
这是真话。
至今,沈路唯也不明白宜上为何一眼相中她。
一连几日,每日清晨起来,那卿秋并蒂莲日不如一日,果真,还是去了。
父亲将它连根从殿池里拔出来,从天河的尽头扔到目不可见处,时值沈路唯随祝城拜谒东海圣母幛夜回来。
女人虽是不想去,无奈为宜上未过门的妻子,代他拜谒圣母,帝尊之命,之后,便解除们三百年前定下的婚约。于是便得欣然前去,虽得换来无数仙人私语。只她父亲明了自己的性格,从不耳语任何,只说是随她的心。
“我将并蒂莲扔下了天河。”
沈路唯清秀的脸上稍作停顿,也做点头状,却换得祝城数落起来,那模样确乎是觉的不对和常有的冷漠。
“宜上对你不薄,你本无需如此。”
沈路唯看向他。
“人死经由轮回考验复生,仙则更有其道。且宜上供隆之战形神全散,三界六道之内,十方世界之中,再无其他丁点存留。你若要守我他,则是终身无果的愚蠢之事。”
祝城有些彷徨,模样少有的严肃,沈路唯无视继续道。
“他兄父无量仙法,竟不能一丝办法,我区区一宫中小仙,更无能为力。”
当日她劝说他,明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为何还要去?而他却选择毅然离去,这是他的道,也他该走的路,经由的轮回也是一种责任,无论几万年后能否存在一个复生之人疑似宜上,也是一个未知。
他十几万年的修为,一朝云散,不得不有些替他惋惜,却不能阻挡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