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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自毁 ...

  •   <一>

      江湖之中能人辈出,许多曾经璀璨夺目的高手,退隐数年之后都会被遗忘。但上官判的名字即使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也能轻易让满室高手色变。

      季舒流终于明白萧玖在宋老夫人面前为何分外温柔,忍不住道:“宋老夫人说,天罚派失踪几年之后,她儿子半夜跑到她屋里,亲手送给她一个孙子。所以,她说的是实话?”

      “是实话,可惜,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柏直就是宋师兄。”萧玖道,“宋掌刑还活着,你那天听见我四哥的护卫大喊‘管家的,杀人的,排第五的’。排第五的是我五哥,管家的是天罚派掌书彭孤儒,杀人的就是掌刑宋钢。”

      孙呈秀怔怔地问:“那令尊呢?”

      “失踪十四五年了,多半早已故去。我当初就是为了找他,才孤身行动,落入苏门手中。我和天罚派的人原本有些纠纷,至今也不曾回去,但当时苏门追杀不休,小奚又伤重垂危,我只能联系同门求救。他们得知此事后十分恼火,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出手杀尽了苏门。”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西域杀手”,苏门被屠灭,真是天罚派下的手,所以商凤英临死前才说她看见了天罚派的剑法。

      任何一个门派都不可能容忍门中的女孩子被如此对待,何况这孩子还是掌门的亲生女儿,只是屠灭苏门而不曾虐杀,已经堪称手下留情了。

      可天罚派既然不曾覆灭,当初为何失踪,上官判既然十四五年前才失踪,为何任由妻子仇凤清在燕山派疯癫至死,其间却和其他女人——很可能是几个不同的女人——有了至少九个孩子?

      季舒流斟酌片刻,没有立刻说出鲁逢春见过上官判一事,而是先道:“燕山派的仇女侠究竟……”

      萧玖道:“挖开仇凤清坟墓验尸的,就是我父亲本人。”

      众人满腹疑问,已经不知道该先问哪个,萧玖好像也有满腹隐秘,不知道该先说哪个,她凝视着地面良久才道:“就从仇凤清其人说起吧。

      “仇凤清是大盗高函的独生女儿,她九岁那年,高函盗窃了一件宝物,失主性情偏执,四处求人搜捕高函不得,竟然在闹市用血写下一个‘冤’字自杀身亡。我父亲带领同门抓住高函以后,认为失主因他而死,理当偿命,就杀了他。

      “仇凤清认为她父亲罪不至死,心中激愤,扮作流落街头的孤女投入燕山派,筹划多年,终于嫁给我父亲,然后精心设计,让天罚派自相残杀,死伤大半,借机将我父亲刺成重伤。事后,天罚派人人心寒不已,万念俱灰,所以才从江湖上消失。”

      难怪凶手完全不露痕迹,原来令天罚派突然消失的凶手,就是天罚派自己。

      孙呈秀道:“传说天罚派门规森严,人人为正道奋不顾身,什么样的计谋能让他们自相残杀?”

      “就因为人人为正道奋不顾身,才会自相残杀。”

      萧玖的声音很小,但屋里的人都能听见,所有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等她说下去。

      萧玖犹豫片刻,先问:“你们听没听过永平府节妇村一案。”

      众人点头。

      萧玖道:“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有几个是真心想死的。从海风寨救出来的女子不多,并非因为多数女子都自杀了,而是因为海风寨真正的据点不在永平府,却在海外一座孤岛之上,长得比较出色的女子大约七十人,都已经被他们用船悄悄运走。

      “天罚派后来得到消息,设法登上那座岛,将百余名海风寨悍匪尽数俘获。悍匪当然都该杀,那些女子的去向,却导致天罚派内部起了争执。

      “门中人都知道,之前送回节妇村的女子已经全数被迫自尽,岛上的女子听见真相,纷纷哭泣乞求天罚派别把她们送回去。天罚派里不少人动了恻隐之心,但还有很多人虽然身在江湖,对礼教之类却颇为认可,认为她们应该回家赌赌运气,自己恳求家中长辈饶她们一命,实在不行就自杀,也算个烈女。仇凤清挑拨天罚派自相残杀,正是借此契机。”

      孙呈秀不可置信道:“有争执在所难免,但是为这种事就下手杀同门,岂不是疯了?”

      萧玖淡淡道:“现在你明白了,我不肯说自己来历,不是怕仇家,而是怕丢人。能为这种事杀同门的,只天罚派一家,别无分号。”

      季舒流叹了口气:“我能想象。天罚派与我们不同,以斩奸除佞、审判天下为平生最大的责任,我猜他们心中的是非黑白必须极其鲜明,才能支撑着自己不留后路地走下去。既然认定自己代表了十成的正义,自然容不得一丝模糊之处。”

      萧玖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形:“你不用说得这么客气。所谓十成的正义,就是一分一厘的差池都能叫他们天塌地陷溃不成军。”

      季舒流问:“仇凤清究竟是如何挑拨的?”

      “劝节妇村女子回家等死的人很多,仇凤清在这些人里挑选出几个口才好、心肠狠的,根据每个人的脾性分别因势利导,让他们认为这群女子又懦弱、又无耻,丢尽了父母亲人的脸不说,还连累天罚派同门相争,她们最好直接去死,省掉送她们回家的麻烦。”萧玖冷笑,“这几个疯子凑到一起,很快号召起总共二十七个人结成同盟,不但和同门争吵,而且亲自动口去‘劝’死了几个女人——痛骂她们不知廉耻,再质问她们为何有脸活下去,脸皮薄的哪里受得了。”

      秦颂风望着她问:“当年他们争执的时候,难道连令尊也无法控制?”

      萧玖道:“天罚派除了上岛的人,还有一部分在外面的船上支援联络,出事的那天,仇凤清用计把我父亲绊在了船上。等他回来的时候,那几个姑娘已经死了,岛上的同门纷纷质问那二十七人凭什么让无罪之人自尽,仇凤清又趁机悄悄布置,让几个姑娘看上去有点像被人所杀。

      “一开始就同情这些姑娘的同门难免怀疑其实是那二十七人暗下杀手,我父亲也动了疑心。那二十七人认为整个天罚派都和他们作对、故意诬陷他们,甚至认为我父亲听信谗言有所偏袒。当夜,他们终于率先动手,准备清理门户。仇凤清还嫌不够,混乱中把情绪不够激烈、脾气不够火爆的人都骗到另一个地方,剩下的自是拼了个你死我活。

      “等中立的人赶回来,门中已经死伤惨重,那二十七人更是全军覆没,至死不悟。仇凤清借机偷袭我父亲,两人都受了重伤,仇凤清最终趁乱乘舟脱逃,留下一封书信说明真相,信中写道,既然天罚派为正义杀死她的父亲,她也要把这‘正义’的心肠剖出来给我父亲欣赏欣赏。直到此刻众人才明白中了她的挑拨离间之计,但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而且自相残杀在天罚派是重罪,他们以后哪里还有底气说什么代天行罚。”

      季舒流道:“后来,仇凤清也是真的疯了?”

      “是真的。”萧玖道,“她和我父亲成婚数年,看上去感情甚笃,而且屡次和天罚派共历生死,很多人敬她重她,视同本门中人,直到她出手刺伤我父亲之前,都不曾有人怀疑过她。若说她一丝真心都不曾用,是不可能的。眼见那么朝夕共处的人在自己的策划下自相残杀,她心中自然也深受震撼。”

      她付出了真心,才能在数年间令上官判丝毫不疑、令天罚派满门敬重;她付出了真心,却不曾削减复仇的意志,所以最终还是在恰当的时机使出了恰当的阴谋。

      燕山派多年来最出色的女弟子,一个有实力和绝世高手上官判两败俱伤的剑客,一个二十出头便可以不动声色挑唆数百人自相残杀的鬼才,就这样执念不改,终于如愿毁了天罚派,也毁了她自己。

      <二>

      良久的寂静之后,孙呈秀轻声问:“后来,天罚派就留在那座岛上和那些女子繁衍后代了吗?”

      萧玖摇头:“不是这么简单。天罚派除恶务尽,杀过不少一般人觉得不该死的人。经此一事,很多人都想起,仇凤清的父亲当初只偷了一件宝物,并没动那失主其他财产,失主自杀只是赌气,杀死他偿命的确是过分了。众人进而反思前半生所作所为,再也不觉得问心无愧,而是追悔万分。有个人当场自尽,旁边数人跟随,眼看就要酿成满门自尽的大祸。”

      萧玖抬起苍白的左手,用力握紧椅子的扶手:“这时我父亲终于回过神来,对他们说,此刻自尽于事无补,不过是懦夫的逃避,刚巧海风寨的余孽都还没来得及杀,与其自尽,不如留在岛上拿这些悍匪尝试一下,如何才能让罪人痛改前非,避免多造杀孽。众人纷纷被我父亲说服,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还把那二十七人的尸体运回永平府,悄悄弃置荒野,让外人以为天罚派是被人偷袭、全军覆没。

      “海风寨那座岛很大,而且岛上有淡水,很适合居住。从此,天罚派仅剩的五十余人,就带着百余名海风寨罪人和七十多名无家可归的青年女子,一起定居在岛上,并且把海风岛更名为洗心岛,取洗心革面之意。”

      孙呈秀问:“那怎么才能让他们洗心革面?”

      “主要是威逼利诱。岛上钱财无用,权柄都在天罚派手上,有用的只剩下女人,我父亲定下规矩,谁的表现最好,谁就有资格和女人婚配。”

      孙呈秀怀疑道:“那些女子愿意?”

      萧玖深深看了孙呈秀一眼:“只要不让她们回家,她们什么都愿意。”

      “可是,天罚派剩下的五十余人,岂非也想婚配?”

      “没那么多,”萧玖道,“除去年纪太老的、身体不好的、练过断子绝孙劲的,只剩十几个了。”

      武林中对天罚派的狷介甚为敬佩,对他们的武功路数却颇有微词,就是因为他们练功的法门伤身过度,有违天和,其中最受人诟病便是著名的断子绝孙劲。这种内劲极其霸道,代价也极其惨重,女子练了永生不再行经,男子练了永生不能人道。它本来有个文雅些的名字,但武林中厌恶它的人往往以断子绝孙劲呼之,谁知天罚派居然顺势更名,以示忠义之士死且不惧,何惧断子绝孙。

      孙呈秀害怕地拽住萧玖的衣袖,小声道:“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很多事?”上官判突然失踪、萧玖孤身行走于永平府,自然还有其他缘故。

      萧玖不答,反问:“海风寨都是些不入流的匪类,否则也干不出劫掠一整村年轻女子的龌龊事。你觉得,怎么能让这群无法无天的蒙昧之徒听懂天罚派的规矩?”

      孙呈秀摇头,她一向不懂这些。

      萧玖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浅浅的红,十分别扭地偏头朝向没人的一边,偏到一半却骤然惊觉,勉强把脖子扭回来。她身边的孙呈秀几乎看呆了。

      萧玖带着一丝羞恼,语气诡异地道:“一开始自然也试过很多办法,都不好用,最后,我父亲干脆自称洗心王,把天罚派的掌书、掌刑分别称为左相右相,把岛上的规矩取名为‘洗心律’,总算才让他们听懂了。”

      孙呈秀忍不住咧嘴扮了个鬼脸,季舒流也隐隐露出一丝笑意;只有秦颂风用十分忠厚的语气道:“当时很多人都不想活了,我看上官掌门最初只是把这当做一个权宜之计,想让大伙儿冷静冷静吧。”

      “我不知道,”萧玖对秦颂风微微一笑,“也可能是疯了。他和仇凤清交手的时候,后脑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医书上说脑袋受了冲撞的人容易发疯。”

      秦颂风没有接她的话,却道:“但是在一个孤岛上掌管上百人的生死,几乎不与外人交流,日子久了,就算不去称王,感觉可能也跟皇帝有一拼。”

      感觉自己像个皇帝绝不是什么好事,季舒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刚才的笑意不翼而飞。

      萧玖苦笑:“如果当初有人想得和你一样远,就没有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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