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下》倾城宁

21、秋月初霁（一）

　　天启最出名的青楼有四间，衢州的春风楼，京城的倚翠院，秦淮的寻芳阁和蜀中的挽仙斋，春风楼本排名在末，只因三年前出了位名满天下的名妓秋无尘，而一跃成了首位。

　　衢州城南有栋小小的宅子，隔壁紧连的就是有名的春风楼，不时传来隐隐的丝竹声和嘻笑声，可只要一进了这小楼里，外面的那些喧杂声就好像通通不见了。

　　明儿在厨房里弄好点心，再泡了壶梅花茶，才端起小托盘上楼，轻轻叩了三下房门，里头很快传来一把悦耳的声音：“进来吧。”

　　那声音说不出的绵软轻柔，如沥沥清泉，令人甘愿沉沦于其中。

　　明儿尽量把脚步放得极轻，生怕稍大一点，便会惊了眼前之人，放下托盘后，才低声说道：“小姐，工部尚书大人有帖子送到，嬷嬷说理王爷又派人过来了。”

　　抬头看去，只见纱帘幔帐里，一位绝色女子正斜倚在床头，背后垫了只柔软的羽枕，身上一件宽大而舒服的月白云裳，秀发松松地挽起，星眸微晕，面上犹带着三分病容，但看来却仍是艳光照人。

　　听了贴身侍女的话，那女子柔声道：“嗯，你出去跟嬷嬷说，我身子不舒服，今晚不便见客。”明儿应了声“是”，便转身退了出去。

　　门合上后，那女子揽过外衣，缓步走下床榻，俏立于纱窗之前，怡然地望向星空，眸光轻悠飘忽，不惊轻尘。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唉，秋美人，我算是服了你了，竟然能一动不动站这么久，可怜我的脖子都酸了。”

　　秋无尘心头微微一惊，凝目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不远处的梧桐树上，正坐着一个蓝衣少年，手中摇着一把纸扇，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颇有一番潇洒自如的意态。

　　只可惜啊，衣服的质地虽不错，上头却抹了无数个乌黑的手印，扇面上的阳春白雪图栩栩如生，当中却有诸多破洞，就连扇骨也断了两根。

　　眉宇间的神采很是飞扬，奈何一张小小的脸蛋，竟如锅底似的脏兮兮得很，倒是咧嘴一笑时，隐约露出的数枚贝齿，甚为洁白无瑕。

　　秋无尘忍俊不禁，掩口失笑，问：“公子踏月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那少年形状潦倒，脸上却一派怡然自得：“在下好不容易来了趟衢州，可不就为了瞧瞧闻名天下的秋美人，到底是何等的艳绝人寰嘛！”

　　秋无尘含笑道：“嗯，那公子现下见着了，又有何感想？”一双美目顾盼流转，落在了“他”小巧的耳垂上，那里有个小小的耳洞。

　　“当如秋月初霁，遗世独照！”那少年猛地收起扇子，往手心一击，摇头晃脑地说道。秋无尘略施一礼，挑眉轻笑起来：“多谢公子夸奖。”

　　那少年眼珠子骨碌一转，涎着脸问：“秋美人就不请在下进去坐坐吗？”

　　秋无尘心中暗暗好笑，这分明是位调皮少女，却故作男子装扮，前来戏耍自己，于是不露声色地答道：“还请公子见谅，小女子这陋舍向来只款待闺中知己，恕不接待他人。”

　　那少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乔装被人看穿，放声大笑道：“处变不惊，心思缜密，见微知著，巧言令色，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妙人儿，既是如此佳人，在下便认了你这闺中知己却又何妨！”

　　树枝微微一晃，眼前已不见了那少年的身影，秋无尘心念转动，本能地往身后望去，却见“他”已坐在桌旁大大咧咧地喝起茶来。

　　她自幼便在这青楼之中长大，除了嬷嬷和身边的丫鬟，来往的俱是达官贵人，哪曾见过如此活泼可爱的人儿，不免心中欢喜，生了结交之意，笑吟吟地问：“这位妹妹不知如何称呼呢？”

　　那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方答道：“我弄了好半天才搞成这个样子，还没过够瘾呢，容貌今日定是不能给你看了，既然如此，名字再不好意思瞒你了，我叫晨星。”

　　秋无尘颌首道：“原来是星妹妹。”晨星笑了下，随手指了指那樽摆在塌边的古琴绿俜，眼中露出一抹期待之色：“不知秋姐姐是否能奏一曲给星儿听听？”

　　秋无尘的琴技名满天下，不知多少名门贵胄趋之若鹜，有时便是砸上万两银子，尚且不能如愿，这少女却满不在乎地提了出来，好像还颇为理所当然一般。

　　谁知秋无尘听了她的话，竟也丝毫不以为杵，居然笑着走了过去：“星妹妹也喜欢听曲子吗？”晨星用力地点点头：“都说秋姐姐的琴艺乃是天下一绝，星儿岂能空手而归！”

　　秋无尘端坐在绿俜前，低头想了一想，方将手按在琴弦之上，一曲 “春江花月夜”便应指而起，很是坦荡超逸。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晨星喃喃道，忽然长叹一声：“可惜秋姐姐不是习武之人，不然就凭这琴中所悟，踏入天道之境亦非难事！”

　　秋无尘有点惊讶于她的改变，没想到才一会功夫，这个星妹妹竟似沧桑了不少，晨星眨了眨大眼，迅速敛去眼底深藏的那抹落寞，换上一脸盈盈的笑意。

　　“古人以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诈、温润调畅、清迥幽奇、忝韵曲折、立声孤秀作为上琴之准则，今日听了姐姐雅奏，方知世上果真有人能做到，无愧于这琴艺无双之名！”

　　秋无尘听得心中一动，起身走了过来，也在桌旁坐下，轻抿了口茶，方道：“妹妹能说出此言，足见于琴艺之道深有体会，何不也奏一曲给姐姐听听？”

　　晨星的目光却被桌上那盘精致的点心吸引了过去，低头挑了块荷花糕，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嘴里有点含糊不清地答她：“非是星儿不肯，只不过以姐姐这副身子骨，多半是承受不住的。”

　　秋无尘本是随口说说，听她如此回答也没半分着恼，只道：“既是如此那就算了。”看晨星吃得极快，不免有些担心她会被噎到，赶忙再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晨星接过杯子灌下了一大口，犹豫了会，还是问了出来：“姐姐要不要离开这春风楼？”

　　这里终究是鱼龙混杂之所，像秋无尘这样的美人儿长居于此，身上又没有半点武功，她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尤其是理王爷对之多番为难，早已人尽皆知。

　　秋无尘浅浅一笑道：“妹妹的意思我知道，只是姐姐多年来也颇有点积蓄，若真想离开，早就可以做到，不过是念在这里的嬷嬷对我的抚养之恩方才留下。”

　　附：春江花月夜
　　＜唐＞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