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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突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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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择了诏南城外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包勒马。
放眼望去,父亲正带着随行将士朝城门方向缓缓行进。而沿途早有诏南居民自发排列,欢呼着迎接大胜归来的军队。
早年读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一直不解是怎样的心绪。毕竟我降生之时诏南城已成为本朝最为富足且民生安乐的区域之一,那个夷月时常来犯、民生凋敝偏远贫穷的诏南早已只存在于上了年纪的本地人模糊的记忆中了。
父亲领头的军队刚进入城门,城门上拥挤的民众又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诏南盛产鲜花,诏南人民更是爱花,此刻他们纷纷拿出怀中的花束,抛向这支战无不胜的骁勇之师。我注视着父亲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少年英豪气宇轩昂的姜懋。
父亲归家后十日的一个雨夜,我与父亲坐在书房下棋。
因父亲许久未归,棋桌附近的烛台也许久没有家仆来换过了。院子里被雨淋湿的土壤的气味,书房里古旧书籍的味道,书桌上未干的新墨的味道,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不由得回忆起幼时父亲在此手把手教我写字的日子。
记得有一年父亲归家,我仍旧和往常一样拖了他进书房让他教我写字。父亲一直含着温和的笑,可是那日握笔的手一直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本以为是父亲劳累过度便没有再纠缠他过久,结果那夜无眠到院中散步,路过宅中药房时竟然发现灯火亮着,走近一看才发现家中医生正在为父亲换药,而父亲右臂上是前次战争中与强敌厮杀留下的骇人的伤口。好在后来并未留下后遗症,父亲在依旧是战场上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姜大将军。我何尝不知,为了给女儿一个温暖的庇护,他尽力隐瞒着他的伤痛与所面临的危险,可他又是矛盾的,请来最好的先生将我作男儿教养,习六艺通经史甚至亲自教我习武。过去所围绕着他的一切传奇故事都是看似华美实则带刺的蔷薇,而今,越来越多的胜仗与越发富强的诏南不仅不会成为护他周全他的盔甲,反而可能成为有心人刺向他最致命的一剑。
棋局刚开父亲就举子颇久,并不似他以往的棋风。
“父亲。”我轻轻唤了一声。
父亲似是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落下了棋子。短暂的沉默过后,父亲终于开了口:“暄暄已经十五了。”
“是。”我朝祖制,若无意外,女子行及笄之礼之后一年内须成亲。
“今日左相刘程差人前来,似是有意提亲。”父亲注视着我的双目,“刘家公子年方二十,为昨年探花,如今任职翰林院编修。暄和以为如何?”
我想起今日在院中碰到的来客,放下手中棋子,端坐直视父亲:“若是对父亲有所助益......”
父亲大笑:“何必如此正襟危坐!为父所求不过是暄暄平安喜乐,朝堂之事与你无干。为暄暄寻得一如意郎君,为父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略烦忧,手掌按上了棋盘,身向前倾,向父亲说道:“可是近来......”
夜风骤起吹开了窗子,随风而来的雨丝打湿了书桌上父亲闲时所写之“忠”字。
父亲起身关上窗,又回到棋桌前坐下:“昨日来人还捎来了刘公子画像。你大可先看一下,若是不满,咱们另觅良婿便是。”
见父亲无意接我话头,我只得回答道:“无论成婚与否,女儿只想长居诏南,在父亲身边尽孝。至于远嫁帝京之事,女儿从未想过。”
父亲抚掌:“为父又怎舍得女儿孤身嫁到帝京!罢了罢了。既是如此,为父明日便去回绝。趁烛火未尽,咱们续了这盘棋。”
许是昨晚睡得不安稳,我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想起今日不用上课,我还是匆匆洗漱过后整理妆发,准备到书房看完昨日未读完的诗集。我跨出房间,发现院中极静,不见一个家仆。虽然奇怪,我还是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小姐。”守在堂屋远处的丫鬟鸳儿走来,挡住了我的去路,“老爷吩咐今日任何人不得靠近堂屋。”
“我是去书......知道了。”从我的房间到书房必须经过堂屋,即使我不去堂屋也还是会被阻止。“今日家里有客?”我问鸳儿。
“清早便来了一位客人,口音不像是诏南人。”鸳儿回答。
“老爷会客结束后请通知我一下。”我转身准备回房。
从记事起,我便没有了贴身丫鬟——在我学会处理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之后,我便对父亲要求撤下随身服侍的人员。倒不是因为刻意追求什么出世风骨,而是实在不喜欢与其他人长期近距离接触。整个家中除了父亲,不论对姨娘张氏还是家中仆人,我都尽量保持着距离,除了维持着表面上的必要来往再无深入交集。
也不是没有听过一些抱怨——“小姐可真是不好亲近。倒不是说对咱们不好吧,小姐从来没对任何人发过火,说话时候也总是笑着,但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太礼貌太克制,不像咱们太太,虽说平时也有训斥下人的时候,但说话总让人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现在,府中丫鬟口中“不好亲近的小姐”我,并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借着院中山茶的“掩护”,悄悄绕到了书房窗边。我本就没有去堂屋的打算,也不想与鸳儿多费口舌。只要去书房拿到那本书,便能将我从整个白天的百无聊赖中解救出来。
我翻身入窗,找到那本诗集,正欲拿着书本翻出书房窗口,却被隔壁堂屋传来的声音惊呆了。
“哐啷!”像是茶碗摔碎的声音。
“将军息怒,事情闹大了可就不好了。”是一个陌生男子,声音不大,口音与教我作文的先生相似,应是帝京人士。我旋即蹲下,凑近窗框,想听得更为清楚一些。
“劳烦阁下转告太后,以小女换平安之事,姜某断断不会做。姜某远离朝堂多年只一心卫国,还请不要以此为要挟!”
以我......换平安......
“将军并非不明白,清白岂可自证?若是将军对朝廷无二心,又何必有以令嫒为人质的想法?左不过是太后念及先皇与将军旧日情谊,想到先帝与将军定下的儿女婚约,将适龄的令嫒接入皇宫为后,给与永世尊荣繁华罢了。”
“一派胡言!何来婚约之说!”
“世间的言论,要有便是有的。正如前日在将军府外扣下的左相密使,堂堂征南大将军竟与左相刘程有密使往来......不止如此,诏南城中,就连茶棚闲聊的老者,也传将军有掌天下之雄才!不是密谋造反,还能是什么!”
一顿颇为激烈的争执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来人必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刚才所言即便并非事实也能造出充分的“证据”。不知左仆射刘程本人究竟对这个阴谋知情还是恰好被利用。若是前者,只怕父亲的处境更为危险......直接出兵与朝廷为敌?镇守诏南大军十万,绝大部分分布在诏南边境,父亲此回只带了五千精锐部队。且不说镇守国境的大军一旦撤离边境前来支援将很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就是这五千精锐也是刚从战场上退下尚未恢复元气,与朝廷部署在南部其他地区的二十万大军开战,只怕是螳臂当车。
自今上登基以来,除太子生母德妃逝世之后被追赠贤敬皇后之外,中宫之位实际上一直空缺。传说今上为太子之时曾微服私访,于帝京城内邂逅御史大夫之女先德妃左氏,有其立太子妃之意却遭先皇后即今太后极力反对,太后坚持以自己表兄吏部侍郎之女周氏为太子妃。今上与今太后相持不下,后由先皇出面斡旋,册封二人为东宫良娣才令此争执告一段落。定安五年,时年六岁的德妃之子被立为太子,而膝下无子的昭仪周氏则进贵妃。再后来德妃去世追赠皇后,今上开始卧病在床不理朝政,太后授意贵妃代理后宫事宜,中宫之位空缺至今。
我发狠地将拳头砸在地上。
可怜父亲忠义老臣开国元勋,竟遭小人怀疑算计!
不,并非没有转机。只要......我盯着自己发红的拳头,想起昨夜与父亲所言。
父亲,请原谅女儿的不孝。
我自书房正门缓缓走出。
许是昨夜雨急,我才发现庭中山茶花瓣竟落了一地。
守在堂屋远方的家仆们看到了我,但已经来不及阻止。
我一步步踏着被吹入廊下的落花,努力控制着因愤怒而颤抖不止的身体,然后伸出双手,推开了堂屋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