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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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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悠在一个黄昏找到了瞎子老丁。他还是那身破衣裳,手抄袖子窝在街角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几乎与身后的水泥墙融为一色。在他面前摆了一块木牌子,上面只有漆黑的两个大字,“算命”。
“嘿,你吃这个么?”梨悠将手中两块葱油饼递出一块。
瞎子老丁睁开右眼看了看,伸出脏兮兮的手来接。
梨悠也不介意,拿着另一块饼就在老丁旁捡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坐下。
等老丁狼吞虎咽地吞下了葱油饼,梨悠才开口:“说好的,第二个故事呢?”
老丁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会儿,浑浊的左眼在眼眶里转动着:“你去过老宅子了。”他开口了,声音却嘶哑难听,像是什么利器在玻璃上划过。
“你怎么知道?”梨悠怔住。
“嘎嘎。”老丁笑起来,笑声更加古怪难听。“你还想知道什么?”他问。
“上次你只说江老爷子死了,可没说为什么。他那时不过五十多岁不是么?不大可能因为儿子不问事就一个人老死在老宅子里。”梨悠说,“你没有说完。”
瞎子老丁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一个转,死气沉沉中有几分诡异,“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又冷又硬。他的叙述不带任何感情,却让梨悠的心在这样盛夏的傍晚中逐渐冷了下去。
天慢慢暗了。
……
梨悠看着自己手中凉透了的那块葱油饼,确信自己没有可能再把它吃下去之后,递给了一旁的老丁。老丁接过去,也不问冷热,七下八下都下了肚。梨悠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走了。”梨悠说。
她如同做梦一般脚步虚浮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软,没有着地感。
瞎子老丁的第二个故事,彻底颠覆了梨悠之前所有的猜想。
江老爷子一生致力于从商,青年时期出门闯荡,即使成了亲有了孩子也疏于管教。以至于老妻走后,两个儿子非但与他不亲,反倒处处算计着他的财产。老大江敕,老二江赦,一个游手好闲,一个只爱在红粉楼中流连听曲,没有一个能干点正事。
老爷子虽常常恨铁不成钢,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从财务上限制两个儿子的支出,又交给他们一些小门面,希望他们能学会自己管理,以后至少不要拖垮整个基业才好。
两个儿子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突然被告知自己以后不能随便花江家的钱了,心中难免添堵。江家怎么了?他们想,老头子又不能百年千年地活下去,将来老头子死了,还不都是他们的?
不过当时江老爷子刚过五十,身子还算硬朗,离两个儿子的期待还有那么点距离。
最后是小儿子出了个主意。他连夜在当时有名的戏院里找了个干净齐整的女孩。说好,只要她能说服老爷子分家,他就给她一大笔钱,并且保证她一家衣食无忧。
女孩名叫丁香,穷苦出身。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过去出来抛头露脸唱戏的哪个不是穷苦出身?可女孩家里还有三个人要养活,得了痨病的爹,体弱的娘,和才十三岁的弟弟。所以她只犹豫了一瞬,就接下了这个事。
她被偷偷送进江家。
第二天,江老爷子的大发雷霆证明了小儿子的天真。他满心以为找个小姑娘拴住了老头子的心就可以任意妄为,却忘了老爷子虽是他爹,却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江老爷子发了一天的怒,连带两个儿子都在宗祠跪着,不准起来。丁香姑娘低着头蜷缩在墙角,泪水一点一点将面前的一小块地面打湿。江老爷子不经意扫过她时,心下一软,叹了口气,递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块帕子。
事情到底还是按小儿子预期的方向发展了。
年介五十的江老爷子爱上了做他女儿都嫌小的丁香姑娘。这话听起来荒唐可笑,却是真相。江毅自认为一辈子没爱过什么人,他最好的青春全都奉献给了事业,连娶妻也只是父母之命,从头到尾与爱无关。可缘分走到了这一步就是这么荒谬,让他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
听完老丁的故事,梨悠一次次在心底描绘丁香姑娘的样子。她也许并不美,但一定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和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子。否则,又怎能让江毅那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心生爱怜呢?
丁香姑娘嫁给了江老爷,悄悄的,没有让除江家以外的任何人知晓。正值花季的丁香姑娘被投进了江家的深宅大院,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再也没能走出来。
开始时她也是有过一段好日子的。不同于在戏院的颠簸漂泊,江家的日子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平静无波。江毅又是一介儒商,略通风雅,闲暇时也爱让丁香唱个小曲。于是有一段时间里,江家负责打扫内院的人总能听到丁香姑娘唱着江南小曲的声音,纤细柔软,像她的人一样。
江老爷子决定分家,倒不是枕头风的结果。
他只是累了。纵横商场数十年总也不服老的江毅终于承认自己累了,工作上的事越来越让他觉得力不从心,五十多岁的人也有了少年人的心性,只想守着自己的爱人在小小一方院落里安宁度日。
就在江毅准备分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他喜出望外的事。
丁香姑娘怀孕了。
江毅从没想过在自己五十岁高龄还能老来得子,孩子的母亲又是他最爱的女子,其中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冷静下来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丁香入族谱。其实他早就想这么做,只是怕两个儿子心生不满才没有实行。可丁香有了他的孩子,这件事就势在必行了。
入族谱的事激起了两个儿子的怨尤,本来他们就对分家的结果不满,认为老头子留了一手,这下丁香怀孕的事一暴露出来,他们更加坚信老头子把好东西都留给了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威胁,利诱,小儿子甚至派人把丁香姑娘的弟弟偷偷抓来,逼迫她放弃入族谱的机会。
在两个儿子眼里,丁香是个下贱贪财的女人,一旦攀上了高枝,就会不择手段地将一切据为己有。
可丁香从来都没想过争什么。她生性柔弱,自知无力与命运博弈,大多数时候只是随遇而安随波逐流。她就像一株浮萍,遇上了江毅这棵大树,就稍作停泊,而他又愿意给她庇护,她也就自愿生根。
然而她忘了,浮萍是没有根的。
江赦——也就是江毅的小儿子——私底下以丁香弟弟的性命做威胁。丁香只有一个弟弟,他从小就是全家的命根子,丁香出来唱戏、嫁入江家,说到底,也不过是希望这个弟弟好过。他不能有事。可丁香又无力阻止江老爷子一头热要给她上族谱,于是在一个夏夜,她终于做出了妥协。
老宅子的后院里有一口井,每到下雨的时候,总会无端漫出血一样的水来。
关于老宅子的故事里有这么一句话。
梨悠曾趴在树上,目光越过墙头看到过那口井。夏末午后的暖阳下,幽碧的井沿被萋萋蔓草遮蔽了,总也看不真切。没有故事里描述的那么可怕,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神秘。
究竟是多么强烈的求死意志,才能让丁香姑娘在自己脚上栓上两块重石,带着肚子里八个月大的孩子,毅然决然地跃入这口井呢?
她的心思已无从猜测了。
那口井原是枯井,丁香姑娘跳井的那个晚上,下了一夜的雨,雨点很大,却没有雷声,仿佛苍天也为她降泪雨。
第二天,打扫后院的下人惊叫着喊来了主人。当江老爷子蹒跚着步履来到后院时,只看到暗红的雨水漫过了井沿。一向坚毅的江老爷子一下子就倒了,仿佛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暮年。两个儿子被他痛笞了一顿,撵出江宅,从此再不准回江家。
丁香和孩子死了,可他也只能做这么多。
从那以后,江老爷子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了曾经想和心爱的女人过一辈子的院落里。
江家所有的仆人都被遣走了,所以没有人发现江老爷子的异样。当一个多月后几个小贼撬开了江家的大门,为如此轻而易举就得手而窃喜不已时,一抬头,就看见一双悬在半空中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