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镇传说》胡子的胡

2、它们都死了

　　“你真的去了那所老宅子？”苹烟不敢相信。
　　她是梨悠最好的朋友，两家只隔了一条街，从小她们就混在一起玩闹。可苹烟自从一年前生了一场重病后，连床都不能下，走两步都有晕倒的可能。梨悠很难过，倒是常来她家陪她说说话、下下棋什么的。
　　“那有什么，我还见到了一个男孩呢！”梨悠得意地说，手中的黑子落在了苹烟没有注意的后方。
　　可苹烟拿着棋子的手却没有像梨悠期待的那样落下来。
　　“梨悠，别再去那里了。”
　　梨悠抬起头，第一次从好友清秀白皙的脸上读出那么深的恐惧和担忧。她有些弄不明白，苹烟从前是和她一样的，现在怎么会这么说呢？
　　“放心啦……”梨悠打着哈哈，“我都下完一步了，你赶紧下啊！”
　　苹烟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得陪她把这一局下完。
　　临走的时候，苹烟的妈妈笑着留梨悠吃晚饭。
　　“这么晚了在这儿吃吧？阿姨特意给你们蒸了甜米糕呢！”苹烟的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可笑起来总也掩不去眉间那一缕忧伤。也难怪，十年前苹烟的爸爸抛下了她们母女离开青浦镇，就她一个人守着女儿拉扯到这么大。而天又不遂人愿，一年前苹烟大病一场成了这个样子，她怎么还能好过。
　　梨悠甜甜一笑:“谢谢阮姨，我妈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呢，我明天再来找苹烟玩。”
　　“哎，也就你这孩子还能陪陪她。”阮姨无不感激地说，“那姨也不留你了，路上小心点啊。”
　　梨悠应着，蹦跳着出了阮家。

　　再次见到那个男孩是不久以后。
　　梨悠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骗妈妈说去找苹烟，出了门脚步一转却直往老宅子去了。这次她以比上次快得多的速度穿过老宅子幽暗阴森的堂屋，找到那条通往阁楼的木楼梯，“噌噌”爬了上去。
　　男孩正端坐在桌前看书，小油灯在书桌的拐角静静地燃着，银托里盛了三分之二的油。如果梨悠注意的话，她就会发现油灯里的油和她上次来时一样，不多不少。
　　男孩抬起头，目光清寒。
　　一瞬间梨悠的心如同被什么击中了一样，钝钝得疼。那是怎样的眼神呢？梨悠形容不好，只觉得里面除了清冷还包含了太多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让她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呃……我好像又打扰了你……”梨悠摸了摸脑袋，这是她不好意思时的小动作。
　　男孩看着她。
　　“你……你叫‘江夔’是吗？呵呵，和姜白石的名字一样哦。”梨悠继续没话找话，现下她对老宅子所有的好奇全部转移到这个男孩身上。
　　男孩站起来，看着她:“他们都不敢来这里……你不害怕么？”
　　梨悠被他问得一愣，立刻又反应过来:“那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就不害怕么？”
　　男孩目光黯然:“我习惯了。对了，我不叫江夔。”
　　“啊？”
　　“我叫江鬼。”他这回咬字清晰地说。
　　梨悠差点跳起来。哪个不负责任的爹妈会给孩子起这种名字啊？他吓她呢吧？
　　看着她大惊失色的模样，江鬼笑了笑，眼神中散去不少寒气。
　　果然是在吓她！梨悠舒了口气。
　　“我能找你借几本书回去看吗？”梨悠问，脚步已移向书架。她上次就注意到这里藏书丰富，且有不少看上去都是孤本。梨悠爱书，这点上倒是继承了她爸爸的优点。
　　江鬼犹豫了一下:“你可以在这里看，但不能带出去。”
　　梨悠开心地应了，踮起脚在书架上搜寻着，终于翻到一本对她来说不算生僻的《宋词》，兴致勃勃地取了下来。书很薄，还是那种用小楷书就的抄写本，纸张黄而脆，带有在时间长河中浮游后特有的气息。以梨悠的经验判断，这本书，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梨悠借着幽暗的灯光读着这本书，没有注意到坐在一边的江鬼不经意投来的目光。
　　男孩纯黑的瞳孔中映出女孩明亮生动的影子，灰尘浮落的老宅子里第一次有了阳光的味道。那是江鬼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梨悠回家迟了一点，被妈妈在门口逮个正着。
　　“去哪了？”妈妈狐疑地问。
　　“不是说去苹烟家了嘛。”梨悠心虚地说。
　　妈妈眯起眼睛打量她:“最近又去向那个死瞎子打听老宅子的事了？你要再敢去，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没有证据的事，妈妈也只能吓吓她。不过“打断腿”这种话梨悠从小到大都不知听了多少遍，到现在还是不缺胳膊少腿的活得好好的，实在是没了什么威慑力。
　　看着妈妈走进了那间不知供着什么神佛的屋子，梨悠松了口气。那间屋子本是她家的杂物间，后来妈妈不知从哪请来一路神佛，初一十五按时祭拜不说，还落了锁，从不让梨悠进去。“小孩子不能弄这些事。”妈妈总是这么说。
　　梨悠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到后屋找爸爸去了。
　　爸爸正在画画。
　　他的画在青浦镇可谓一绝，尤其是山水画，用梨悠妈妈的话来说就是光靠卖画这一家子就吃喝不愁了。爸爸并不是青浦镇土生土长的人，他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美丽的景色，后来终于在青浦镇这个小小的港湾停泊下来，娶了当时镇上最好看的女子——梨悠的妈妈。有时候梨悠不得不感叹时间的残酷无情，它将妙龄少女变作家庭主妇，所有的惊鸿之才都化作正午时屋顶冒出的袅袅炊烟。
　　“爸！”梨悠欢快地扑过去，“你在画什么？”她探着身子凑到桌前去看，“咦？这不是……我？”她惊讶地指着画上表情生动的小人，“还有妈妈……”
　　爸爸微笑着摸摸她的头:“是啊，是我们一家。”
　　“这就像‘全家福’一样对不对？”梨悠突然兴奋起来，“就是用相机‘咔嚓’一下照出的那种画？”她从来没有出过青浦镇，有关于相机的事还是听她们学校那个外地老师说的。在那个老师的描述里，外面的世界比青浦镇丰富多了，那儿的小孩子不上学的时候也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做。不像梨悠，无聊的时候除了看书就只能胡思乱想。
　　爸爸是见过相机的，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眼底浓浓地氤氲起了什么。
　　“不，不一样。”爸爸说。
　　梨悠喜滋滋地看着画，倒没有注意爸爸的话。

　　老宅子成了梨悠常去的地方，为此她想出了无数个借口和妈妈打马虎眼。
　　她依旧害怕老宅子的静谧幽暗，却喜欢上了那个每每只有一盏小油灯点亮的阁楼。去的次数多了，她和江鬼也渐渐熟悉起来，也终于明白了，那天见到他时，打动她的到底是什么。
　　是男孩眼底刻骨的孤独。
　　梨悠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也没有再问过江鬼的身份，只是默默猜测着他的来历。也许他就是故事中江家大儿子的后代，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只能一个人守着这座老宅子？梨悠这么猜着，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
　　比起胡乱的猜测，梨悠更相信眼前的事实。活生生的男孩就这么站在他面前，和她说话，这总不是假的吧？
　　“小鬼，你家的《古文观止》不会还是岳麓书局的版本吧？”梨悠发现新大陆似的。
　　“小鬼”是她给江鬼起的昵称，就像她妈妈高兴时会叫她“小梨”那样。当然，这其中令她窃笑的另一层含义，她是不会告诉江鬼的。
　　“不知道，它们都已经死了。”江鬼淡淡地瞥了一眼。
　　“呀！”梨悠手上一抖，厚厚一本《古文观止》差点掉下来，“你说什么？”
　　“放在这里的书，都是死书。”江鬼解释道，“它们不能被拿出宅子，只能在这里慢慢腐朽。你看，右上角那本《文心雕龙》已经不能看了，一翻纸张就会碎掉。总有一天——也许要不了多久——这里所有的书都会碎掉，变成粉末。”
　　梨悠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糊糊涂涂地抓不住重点，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萧索。她抚平了被她不小心翻折过来的书角，轻声说:“不会啊，每一本书都是活着的，只不过它们可能暂时陷入了沉睡而已。只要有人想起它们，再去翻看，它们就会醒过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讨论一本书活着或是死了本身就是一件莫名奇妙的事情。
　　“会吗？”江鬼问。
　　“会的。”梨悠给出了肯定答案，又绽出一个可爱的笑脸，让还想继续追问的男孩失了神。
　　也许答案并没有那么重要。失神那一刻江鬼想，她的到来不就已经证明一切了么？被遗忘的江鬼，终究还是有人愿意记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