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色》桑斋

7、第六节

　　玛吉阿米内温暖如春，点点烛光摇曳，宽大的玻璃窗外夜空清朗，亘古不变的北斗星遥挂天际。沙罗不禁忆起，叶悠然曾对她说过，“若是夜间迷路，抬头找到北斗七星便不用害怕。”她向来不辨东西南北，如今依然，于都市内长大的孩子大致如此吧。
　　人若迷路有北斗星指引，心若迷失，可有良方？
　　犹记那个夜晚，沙罗初次清晰无比地仰望着璀璨疏朗的北斗星，殊不知，这人生旅程中的一抹亮色即将隐去，藏匿在无尽暗黑夜色背后的命运之神正偷偷冷笑着俗世凡人那点可怜的执念。
　　凝望星空，沙罗默默祝祷：阿秀，时光荏苒，你可一切安好？

　　暮霭石径，清溪潺潺。
　　适才喜筵上的米酒可谓难得的佳酿，唇齿留香，况且沙罗连日心绪郁结，未免一时贪杯，却不料启口甘甜，后劲可是十足，没多久便不胜酒力，于是趁着新人各处进酒，场面混乱无人留意，偷偷离席而去，只想寻一处凉快之地吹散脸颊不适的灼烫。
　　足下飘飘然似踩云絮，如此这般随性而行，也不知走过多久，更不知眼前是哪儿，忽而沿途河岸边浮现一叶扁舟，一时兴起，沙罗将缚在木桩的绳索松开，摇摇晃晃跳进船内，以致差点翻船，待船停稳，她便拿起船里的竹竿，学着平日所见村民的模样来撑动，谁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看似简单的动作，船身却在水面打转，少顷，便觉得有些晕眩，于是扔下竹竿，也不去管干不干净，索性全身躺在船底的竹踏板上。将双手枕于后脑，仰望着无垠的深蓝，晚风习习，浮舟荡漾，心神不由云游方外。
　　“无怪乎李白会写道：‘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我这是醉了吗？……其实醉了更好，一醉解千愁。”沙罗如是感叹，“酒醉的感觉可真好！”
　　这般的胡思乱想着，而后不知不觉中竟然沉沉睡去，任凭小舟随波漫漫飘荡……

　　叶悠然被拉去他桌喝酒，待等脱身回来，同席已是不见了沙罗，不由转身环顾四周，却也没有捕捉到那抹身影——看来是她刻意避开了。
　　适才席间，大伙起哄他俩皆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执意让彼此碰杯，望着沙罗不曾有任何托辞，微笑着痛饮而尽，杯盏交觥中心头浮现的却是那晚老槐树下，她的黯然神伤，细细落落间不由想起了相遇的韶光。
　　想起了潋滟湖畔曼妙的身影，彩虹下神采飞扬的脸庞。
　　想起了双双跌落在树底那一瞬朦胧暧昧又缭乱不宁的心绪。
　　想起了一直以来刻意忽略的，凝望他时那别样清亮的双眸。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其实不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吧？只是，他太过自信，从而低估了隐藏于那些琐碎细微内点滴无痕的渗透力，稍不留神，却已是参差散落在心脉的每一个角落，无处可避。
　　可是，偏偏他什么也不能做。
　　当日，同样在老槐树的树荫里默然凝望着她，直至日落黄昏她落寞离去，却也不曾露面，他是宁可让她以为失约是因为他的拒人千里而失望。原本以为，就这样，彼此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他对自己有信心。孰料，开席前蓦然得知她明日即将远别，那种无端的失落顷刻间决堤涌入心头，终于逼迫他克制不住而出口相询。
　　原来，他是这般的在意以后再也见不到她，无论他如何刻意去回避，刻意不去深想，最后却是不得不屈从自己真实的内心。

　　突然，一阵的话语声打断了叶悠然纷乱的思绪。
　　“你们有没有见到沙罗？”阿秀神色略显焦急地问道，小健一伙却都摇头示意。
　　“怎么了？”他问道。
　　“刚才没找到沙罗，我还以为她先回去了，结果家里也不见人影。之前村里有人见到她独自一人往树林河边走去，于是我跑去找过一圈可也没见到，此时黑灯瞎火的，她好像又有些醉酒，真担心她出什么事。”
　　“别着急，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和小健他们分头去她常去的各处找找，我去树林那边再仔细看看，先不要给三伯伯他们知道，免得事情还没弄清楚，大家就人仰马翻的。”

　　Yoyo不知何时尾随而来，手电光影一路晃悠，却探照不见任何的人影，心中不由焦虑起来，情不自禁地呼唤出她的名字：“沙罗……沙罗……”
　　幽幽竹林中回荡着叶悠然独自的呼唤与脚步声，期盼的回音始终没有出现。突然Yoyo轻吠几声便向河边跑去，他紧随而至，清冷月色拂见河边搁浅着一叶浮舟，闭目躺于舟内的少女，不是沙罗是谁！
　　慢慢靠近小舟，多年前那种近似绝望的惶恐再次铺天盖地压过来，一时间他甚至不敢立即喊出声来，怕得不到她的回答。深深吸了口气，踏上小舟蹲下身低头仔细望去，月光下旦见她双目微闭，泪盈于睫，呼吸不匀，似在轻微地啜泣，刹那间绷紧的心绪松懈开来，赶紧轻声唤她，却不见对方睁开眼来，方才明白，原来是睡着了，或许正梦魇呢，于是边唤边轻拍她的肩头。沙罗的确是被梦魇着，梦境里，父母吵架激烈，父亲愤然离家，任凭自己怎么挽留也拦不住，母亲拿出刀割伤自己的手腕，暗黑的血整整流满一地，电话拨不通，出门求救，路上却空旷一片，人车全无，全世界静得仿佛就剩她独自一人，她跑回母亲身边眼睁睁看着母亲呼吸逐渐微弱，哭里稀里哗啦，倏尔仿若听见叶悠然在外面唤寻她，正打算回应却在泪眼朦胧中清醒来，当触及那关切温柔的眼神，再也忍不住，随即将头抵伏在他的胸前委屈地抽泣起来，三分醉意，几许惊吓，加上连日的心情郁结，又或许什么都也不是……
　　叶悠然怔了怔，却没有推开她，垂眸不语，少顷，伸出右手轻拍她的肩背，温和地安慰道：“别怕，没事了。”
　　不多久，沙罗渐渐平复，似乎意识到不妥，坐直身来，他递出一方手帕，也许不曾从方才的梦境里完全回过神来，兀自有些发呆，他稍稍犹豫一下，随即举起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颊的泪痕，她却颔首低眉异常地安静，睫毛轻扬，才发现他的衣襟都被自己的眼泪弄湿了。
　　“……对不起，每次都给你带来麻烦……不过，以后不会再有了……”她的声音喑哑，他却垂首默默无言。
　　半晌，他突然说道：“愿意听个故事吗？”沙罗侧首惊讶地瞧着他，猜不透此时他竟然还有兴趣讲故事，难不成他也喝醉了？
　　“这个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恩爱的夫妇养育了两个儿子，哥哥从小聪明灵秀，五岁学钢琴，七岁便考入中央音乐附小，十二岁上便在国际钢琴赛事得奖，十七岁被美国著名的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录取，他在父母的眼中是前程远大的天才，是全家的骄傲，更是弟弟心目中永远的英雄与偶像。虽然他们相差五岁，却是手足情深，哥哥教会弟弟识谱、弹琴，引领他进入曼妙的音乐殿堂，就在哥哥即将赴美国留学的前夕，却因为弟弟的一次过失，所有人的命运就此被无情残忍地改写。”叙述到此处，叶悠然停顿了下来，月光弥漫使得他的原本白皙的脸庞显得更为苍白，沙罗隐约有所猜测，她的心跳不由加快。
　　“那也是个夏天，兄弟俩和几个同学一起在市郊的海滨戏水，原本哥哥准备上岸回家，却因为弟弟的贪玩而拖延了时间，谁知海风突然大作，弟弟身上的救生圈被迎头袭来的海浪仰面掀翻，苦涩的海水呛进口中，使他无法呼吸，不能呼救，身体在海水中上下沉浮，生命危在旦夕。这时，正在不远处的哥哥，不顾风大浪急，快速游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左手托住其后背，将他推向海岸方向。弟弟借着推力一步步走向岸边，待等他回过头找寻哥哥的时候，却只见大海茫茫，哥哥已不见踪影。他哭着和岸上的人拼命呼喊，等到大家将哥哥救上岸来抢救，却已是天人永诀……”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是哽咽。
　　沙罗一时愣住，转而想安慰几句，却是喉间涩重，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一种难言的悲伤将她湮没，眼眶禁不住再次湿润。
　　“也许，你已经知道……我……就是那个罪孽深重的弟弟。” 他微闭双眼，嘴角的一丝笑意惨淡，过了一会，接着说道：“曾经幸福无比的家，就此毁于一旦，母亲因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弃家远去，父亲忍着巨痛却还要来关心照顾我……我宁可死去的那个是我，而不是我最爱的哥哥！”
　　田间蛙声一片，此时鸣响在耳畔，却不由令人感到几分凄切。
　　他转过头来看了沙罗一眼，目光澄明如秋水，继而回过去扔凝视着平静的水面幽幽言道：“所以……沙罗，我早已失去资格拥有这个世上任何美好的东西……每当念及这些将会是以哥哥的生命为代价得到的，我便无法承受，那太过沉重，我要不起，希望你不要怪我……”
　　那被忧伤渲染的声音，眉宇间填满的苦楚，渐渐将她的心化做了水一般的柔软，沙罗突然有种冲动，想将他拥入自己的怀中，用她全部的真情来温暖那颗久已破碎的心，来融解那个冰凉的心结。
　　命运之神何其的卑劣！
　　绝情地夺去一名才华横溢的天才青春的生命，却冷酷地还要将亢沉的十字架砸向另一个无辜年轻的心灵。自小便无忧无虑成长的沙罗难以想象，这些年来的日子他是如何捱过的，念及此处，她的心被一阵一阵地揪紧。
　　皎洁寂寥的月光散落，粼粼水影轻泛，漫过他整个人去，沙罗瞧着他俊美的脸庞，出尘的侧影随波纹层叠晃动，几近梦幻，她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他紧扣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