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色》桑斋

6、第五节

　　彩霞漫天的落日黄昏，此刻在她眼中已是索然无味，慢吞吞收拾完画架，一路若有所思地踱步回到家中。
　　经过自己房间的窗前，无意向内瞥过一眼，却由此停下了脚步。
　　旦见阿秀正伏首于书桌前书写着什么，时而停笔支颐嘴角轻扬，眼角眉梢处似隐隐浮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全然不觉窗外还有旁人。
　　“写什么呢，可是有点不太寻常！”沙罗不禁颇是好奇。
　　于是，蹑手蹑脚至房门口伸首张望，可惜视线被阿秀的背影阻挡，只零碎瞧见一角，落笔处似乎是普通的记事本。轻声抬脚想走近去瞧个分明，或许是对背后的动静有所觉察，阿秀突然转过头来，她索性也就自若地进入屋内顺手去将画架摆放好，阿秀些许讪讪地边招呼，同时匆忙合上页面拉开抽屉将其藏入内。沙罗只作没看见，心下却愈发为此徒生兴趣，寻思着待会必要找机会一探记事本的奥秘，瞧瞧是何因由，平日同她无话不谈的阿秀适才这般举动。
　　稍此的晚餐桌上，沙罗同家人随口言谈间，阿秀一反常态接话极少，独自若有所思，筷子没动几下，便推说有事离桌而去。同村的大表姐三日后将举办婚宴，这几日她得闲时常过去帮忙，因此大家也都不曾在意 。只有沙罗瞧出些端倪，结合之前发生的一幕，便隐约猜到她有不同寻常的“心事”，阿秀离开不久，她随即跑去屋内，悄悄拉开抽屉，索性还没有上锁，于右边角落上找出了那本封面是浅绿色的记事本，随手翻开一页，便记着今日的日期与天气，起首一行文字不由跃入眼帘：
　　“期盼了很久，终于等来他的生日，今晚大槐树下，希望我的礼物能解开那眉间的忧郁，换来明媚的笑容……”
　　此刻的沙罗当然明白自己无意中翻阅的竟是阿秀的日记，着实吓一跳，立即合上封页将其放回原处，转而念及方才白纸上的寥寥数语，却不由会心一哂——原来如此。一抹顽皮的笑意随即在嘴角浮现：阿秀口中那位完美无暇的神秘少年，或许，今夜的柳梢月下便可一睹真容。

　　淡云遮面，月若吴钩。
　　临水小坡的老槐树旁，也是沙罗往常写生来得最多的地方，漫目处皆是黛山碧水，秀竹翠郁，田园风韵彰显无遗。
　　一抹俏丽的身影伫立水畔，抬眸向着青石板桥的尽头张望，而不远处摇曳的树荫内却时不时半露着同样满是期待神情的面容。前者自然是阿秀，随后的更不用说，必是沙罗无疑。阿秀笑魇弥深，视线聚焦处一叶欣长的身影渐行渐近……
　　终于来了！
　　沙罗不由睁大眼睛探首望去，待到人影停至阿秀跟前，水面半明半昧的光影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处鳞动，沙罗的笑容顿时从唇边隐去，直直地愕然在坡上。
　　“竟然是他！怎么可能！莫非是我眼花看错？”
　　莫名的惶然顷刻间涌上心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再握紧，掌心渐渐传来一阵刺痛……
　　“来多久了？是我迟到了吧。”
　　这曾是她心底期盼多时的声音，此刻蓦然回响在耳畔，却原来惊喜不再，徒留点点酸涩、沉沉的钝闷，脑海中虽满是逃离而去的念头，可脚下凝滞，怎么也迈不开腿来。
　　“没有，我早来了一会。”阿秀浅笑盈盈，随即柔声问道：“知道今晚为什么要约你出来吗？……猜猜看吧。 ”
　　“ 唔……遇上不开心的事了？……想听我吹琴？……不会是提前开学，你要回学校？……难道是你生日？……”阿秀一直在摇头否认，他却颇有耐心一一猜来。
　　原来，淡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原来，他的亲切随和因人而异的，原来，一切皆非她所想的那样，原来一一什么都不是。沙罗不禁苦笑摇头，刹那间觉得万分的心灰意冷。
　　“今天明明是你的生日，自己都不记得吗？ ”
　　“你怎么会知道？”他略显意外，扬眉而问。
　　“原先是你自己说的嘛，去年寒假，我曾问你喜欢什么季节，当时你选的是什么还记得吗？ ”
　　“……秋天。”
　　“嗯，还说因为自己是立秋出世，所以注定这一生只属于秋季。”
　　叶悠然微微一哂，却就此沉宁不语；身旁的阿秀低头瞧见波光中彼此轻微晃动的倒影一时也出了神；坡上的沙罗默然仰目凝望于深蓝的夜空……
　　年少的情怀仿若风过处隐约传来的花香，酝酿着不同的甜蜜与感伤洇散在如烟的夏夜里。
　　“呃……”阿秀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蹲下身来，将地上有个方形的盒子打开，捧出了一盏精致的莲花灯递给叶悠然，之后拿出火柴盒示意他点燃。
　　于是，粉色花瓣中火光闪烁如同精灵般轻盈舞动在流水涟漪间，又仿佛天际最亮星子投入凡间的倒影，清风曼波送它渐行渐远……
　　阿秀双手合十虔诚默默祝祷，他含笑问道：“莲花灯会实现你的愿望。”
　　阿秀轻声言道：“嗯，你可不能食言，我的愿望一定成真一一莲花灯会带走你所有的不快乐。”
　　半晌，他低低地说道：“谢谢你，阿秀。”
　　皎洁如洗的月色照见阿秀眸光闪动，而这一刹那，沙罗却仿佛跌落水底，周遭漆黑一片。

　　悠扬的口琴声于沉沉的夏夜里回旋而起，忽而将沙罗唤回现实世界，却不是她熟悉的《风之莲》，曲调流畅而明丽，清越似风拂翠竹，这使她不由想起雨后那道旖旎的彩虹。
　　琴声倏然而止，叶悠然独坐河边，胧月漫上秀逸的脸庞，却是低眉浅颦，其实，他实在是有些懊恼自己，印象中那些点滴美好的画面当日促使他不经意间谱就这半首曲子，之后却下决心不再完成，不曾想，此刻自己会情不自禁将它吹奏出来。
　　意识到阿秀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她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身下坡，殊不知自己足下竟是如此乏力，且晚间光线幽暗，不巧踩在一石块上，立即直直地摔坐下去，沙罗不由喊出声来，惊动了河畔还未离去的叶悠然，彼此照面，瞧见跌坐于地上的沙罗，显然很是意外，而沙罗心底更是恨死自己的粗心大意，偏偏这个时候摔倒。直待他低下身来扶起她的手臂，她才如梦初醒，似触电般，重重将对方的手甩开，别过头去却已是泪盈于眶，终于，一滴一滴顺着脸颊飘落至衣襟……
　　望着她睫毛不住地颤动，他抬起右手伸向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就在要碰触的那一瞬却停滞不前，随后手指弯曲成拳缓缓垂落身旁，少顷，紧抿的双唇微启，轻声问道：“摔疼了吗？”
　　她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略略摇头，吸了口气，心底由衷地感激沉沉夜色将她的狼狈遮掩，回应道：“……没事……我走了。”语气中藏不住的失落与伤心，将身站起，接着又低低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便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匆匆离去。
　　夜色剪影着他完美却透着几分落寞的侧影，就这般凭风伫立，凝望着前方渐渐消失的一抹纤细的背影，任由天空飘下细密的雨点，却似浑然不觉……

　　三日后的傍晚，村长的女儿也是阿秀的三表姐在村内大摆婚宴酒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若是依着沙罗向来喜聚愁散的性子，此时还不定是怎样的眉飞色舞，同大伙一起放纵喧哗。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如今她却安然一席，仿佛眼前的一切已于她无关。
　　那晚失魂落魄归来，以致整夜未曾深眠，辗转直待天晓。其间，瞧见枕边熟睡中的阿秀将嘴角微扬，也许是沉浸于甜蜜的梦乡吧，这不正是她所向往的美好纯真情怀。顷刻间，她恍然，自己对于叶悠然那份青涩懵懂的悸动，隐约的期待，黯然的神伤。彼时，这个少年早已将优美的琴音化作柔软的种子，不经意间便在自己的心底点滴丝缕地生根抽芽，无论多少次曾经的否认，最终事实都无法改变，即便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希冀于那晚被宣告幻灭，而将情感的苦涩初尝，她却总也无法怨恨。可是，要由衷去祝福，实在也是难为自己，沙罗不由得嘲笑自己的不够洒脱，彼时青涩的她却不知道，多少过来人尚且都无法释然，何况是青春张扬的年少心境。
　　身旁阿秀的话语声打断了沙罗的思绪，抬眸方才发觉，此时叶悠然刚巧她对面坐下一一与她同席，她愣了一下后却报以微笑，心中对自己说道，终于可以解脱了。
　　“沙罗姐姐，明天你真的要回去吗？离开学还早呢，不能再多待几天？”小健愁眉苦脸说道。
　　一旁的叶悠然脸色微变，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明天要走？”
　　沙罗垂眸而点点头，心底禁不住一阵酸涩，转而强颜对小健言道：“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舍不得没人给你画画了吧，嗯，想要什么记得给我写信，我会给你画完寄来。其实你自己蛮有天分，平时多练练哦，以后等你给我画像。”
　　细心的阿秀已经察觉连日来沙罗的沉默寡言，前日她突然提出要回家的决定让她十分不安，不知道是何原因，却有种隐隐的直觉一一似乎与她有关，虽然沙罗只是说想念父母，并打算早点回家整理学业，以备应付即将升入的高三。若不是大家再三挽留，新娘亲自邀请，今日的喜筵上恐怕已是见不到她的身影。她喜欢她开朗的笑声，她的亲切可人，她的落笔生花，甚至是她的天马行空，厚密处亲姐妹也不过如此，对于她的离去其实是万分的不舍与难过。
　　于是，诚恳地问道：“等你考完大学，明年暑假一定再来好吗？”
　　沙罗沉吟不语，却不知道为何视线旋即轻扫过他的双眸，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她转而对阿秀和小健说道：“明年来我家玩吧，陪你们去看外滩的、去野生动物园、去城隍庙尝小吃……”

　　对于叶悠然，以前，有很多很多想知道，想着总会有时间去慢慢了解，只是，这一切却已不再在重要，也全然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