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鸩来仪》笙殳

5、梨花林

　　萧肃道：“桑姑娘的礼物……太贵重了。墨玉凤簪乃是大启皇后才能佩戴的头饰，送给拙荆，未免……”
　　我道：“大启名存实亡已是多年，我听说安西节度使连龙袍都穿身上了，嫂夫人戴一支凤簪又怎么了？”
　　“可是……”
　　紫衍道：“萧兄之前不是曾和我提起，嫂夫人体虚多寒吗？这支墨玉簪乃是一块少有的暖玉，对嫂夫人的身体应是大为有益。”
　　听他这么说，萧肃沉默了片刻，然后抱拳向我道谢，“姑娘厚意，萧某收下了，以后有什么需要萧某帮忙的，尽管开口。”
　　我笑道：“现如今天下大乱，我家商队走南往北，自是需要萧兄的帮助。”
　　萧肃道：“能在这乱世之中继续做买卖的商队，萧某只听过一支，莫非桑姑娘正是那鼎鼎有名的凫奚商队的主人？”
　　“什么鼎鼎大名，不过做些小生意，混口饭吃，让萧大哥见笑了。”我也不否认，只轻声叹了口气，“哎，大启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各地藩镇割据，苛捐杂税先且不说，连年战乱更是害得商路不通，老百姓穷得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买卖东西了。”
　　说到民生，萧肃的神情有些凝重起来，“姑娘说得不错，天下大乱，苦得还是老百姓。谁不想过安生日子？谁又想连年征战？但现如今要想河山重归一统，谈何容易。”
　　终于说了到正题，我决定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撕破，“先秦之时，巨商吕不韦奇货可居，助秦王子楚顺利即位，自己也官至丞相。桑梓不才，没有吕不韦那样的野心，但也希望能助一位明君早日结束这乱世。萧大哥以为如何？”
　　萧肃道：“不知姑娘认为何人能当得上‘明君’二字？”
　　我微微一笑：“抚南节度使，萧肃。”
　　萧肃看着我，仰头大笑一声，站起身不再抱拳，而是拱手行礼道：“姑娘聪慧，萧某反而躲躲闪闪，实在称不得君子风范，还请姑娘见谅。”
　　我亦起身还礼，这一次我们算是正式地认识了。
　　再次落座后，萧肃整容道：“姑娘胆量不输须眉，萧某也不妨告诉姑娘，逐鹿之心，在下确实怀有，可形势不容乐观。如今天下，大启王室虽然衰微，但余威犹在，四大世家仅存的崔家无论在朝野还是江湖，势力都不可小觑，而他们又对王室忠心耿耿，占据着中原最大的豫州，又有天险能够依仗，易守难攻。四大节度使之中，北面的平北节度使占有雍、冀两州，听说和北荻也有勾结，每年为买优良战马花费颇巨，骑兵势力堪称第一，无人能敌。安西节度使盘踞梁州和荆州，那一带巫术盛行，他手下多的是奇人异士，常常让人防不胜防。镇东节度使虽只有青州一地，但那里向来富庶，又背靠东海，交通便利。这四方势力，哪一方都不好对付。”
　　我道：“萧将军也不要妄自菲薄。说到富庶，将军治下的扬州若论第二，谁敢称第一？再说崔家，他们虽忠心不假，但皇族之人最是多疑，要想夺下豫州用离间之计最好。安西节度使狂妄自大，而且手下那些只会巫术的‘奇人’，难道还指望他们治理天下？平北节度使确实是块难啃的骨头，要对付他，我们自要壮大我们的实力，镇东节度使就是一个好盟友。你统辖下的徐州紧靠着青州，正是我们的优势。再沿青州的海路直上云州，占据那里丰富的矿产，制造精良的火器，正是对付骑兵的杀手锏。不过这些话，大概紫衍和萧大哥手下的谋士们早就说过了吧，桑梓献丑了。”
　　萧肃抚掌一笑：“桑姑娘太谦虚了，你说的简直和紫衍兄说的如出一辙，你们二人确定没有事先商议过？”
　　紫衍手里拿着茶盏，清冷的目光看向我：“你平日里闲居山野，我还以为你对这些凡尘俗事都不关心，想不到却是这般了然于心。”
　　我道：“凫奚团的人整日里走南闯北的，我不过是从他们那儿听说了一些，哪比的上紫衍你胸怀大略，有经国之才？”
　　“难得听你夸我，在下记住了，感激桑姑娘的厚爱。”紫衍面不改色地说道，还悠然自得地呷了口茶。
　　看吧，论厚脸皮，谁能比得上这些神仙？
　　金乌西沉之时，我和萧肃两人把整整一大坛酒都喝光了。临走前，我留下了一个地址，让他有事就去城中的南来北往杂货铺找凫奚团的人，他们自会联系到我。
　　告别萧肃夫妇，我和紫衍并行走出巷子，在巷子口看到此刻城中已是华灯初上，夜市刚刚开始。赏灯的行人在街上走来走去，贩夫走卒们也卖力地吆喝着，好不热闹。
　　我和紫衍像两个旁观者，静静地站在热闹的边缘。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婆婆发现了我们，提着篮子晃悠悠地走到我们面前，举起手里的东西，对紫衍说道：“这位公子，买一根五彩绳吧，端午节系在手上最是辟邪的。”
　　她手里的五彩绳是由青、红、黄、白、黑五色丝线编织而成，算不得多精致，但大约是看老婆婆年事已高，衣着又朴素，紫衍应她的话买了一根，待她走后，却转身递给我，“送给你。”
　　我没接，嘴角抽了抽，“你没听那老婆婆说五彩绳辟邪吗？”
　　他道：“你又不会怕。”
　　“反正我不要。这么难看的东西，您老人家留着送给天上的仙女妹妹吧。”
　　他听了，只好放下手，又接着说道：“你今日喝太多了，不如去城外走走吧。那片林子，应该还在。”
　　说完，也不等我同意，就转身向城外的方向走去。
　　我停了片刻，还是迈步跟上了他。
　　紫衍说的那片林子位于怀安城的东郊。那里水路纵横，田地稀少，不宜农耕，当地人为了养家糊口，便依山傍水种起了果树和鲜花。久而久之，反倒成了怀安城有名的赏花胜地。
　　可今天是端午，我们来到的这片梨树林早已过了花期，明亮的月光下，只看得到满树的绿叶，一朵花也没有。
　　不过我还是记得这里，五百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紫衍的地方，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名叫崔云泽的凡人。
　　身边有数点紫芒亮起，然后化作一圈紫光像涟漪般泛过整片林子。原本长满树叶的树枝上开始吐出一个个白色花苞，几乎同时，花苞全部绽放，整片林子变成银白的一片，和月光的银辉水乳交融。
　　清风吹过树枝，白色的花瓣像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大地，她们灵动地轻舞着，而紫衍静静地站在其中，宛如当年初见的那一幕。
　　我想我真的是有点醉了，又或许是这幻象太真，不然怎么会想起这些陈年往事。
　　初见之地，却已非初见之人。
　　“我该走了。”
　　我扔出一只羽毛，它随风而长，变成一只小船大小，我坐上边缘，向紫衍挥了挥手，“今日之盟，我会如实禀告妖尊。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就在怀安城见吧。”
　　羽毛腾起数丈，紫衍的声音幽幽传来，“五百年了，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连羿？”
　　我低头望向他，“大概，因为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凡人吧。”
　　羽毛越飞越高，我看见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听不见说的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的身影就连着那片梨花林变成了远处模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