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鸩来仪》笙殳

45、妖也怕鬼

　　“姑娘若不嫌弃，用些清水吧。”
　　我心中正犯嘀咕，便见昀琰将一个装了清水的竹筒递到我面前。
　　青霜立刻跳了起来，“师兄！”看样子很不高兴他对一只妖还这么客气。
　　昀琰却朝她伸了伸手，“馒头也拿些来。”
　　青霜奈何不得，只得不情不愿地将两个馒头给了我和柳梦梅。
　　馒头已经冷了，还有些干，我掰了一块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柳梦梅也张嘴咬了一口，随即表情古怪地看着手里的馒头，似乎是想吐又不敢吐，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了句：“你们这日子都过成这样了，咋还有心思对付我们呢。”
　　可不是吗，除了这馒头，我看他们三人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旧了，两个大男人也就算了，青霜一个姑娘家，道袍衣摆也磨了边。
　　看来这清虚观确是清苦。
　　青霜听到了柳梦梅的话，两眼一瞪：“不吃就还来，废什么话？当谁愿意给你似的。”
　　柳梦梅也干脆，直接把馒头塞回她手里，“还给你还给你，我本来也不用吃饭，不过就是想尝尝……”
　　“邪魔外道。”青霜哼了一声，直接将那馒头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我有些意外，柳梦梅更是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你你你！”
　　“又咋了！”青霜不耐烦地瞪着他。
　　柳梦梅惊骇之极，“你个姑娘家，怎、怎么能吃我吃过的东西！男女有别你不知道吗？”
　　青霜却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笑道：“男女有别？你是男人吗？不过是只书妖。”
　　一句话怼得柳梦梅手都开始哆嗦了，他气得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反复在嘴里念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青霜不理他，自顾自地吃着，很快就将手里的馒头吃完，开始进攻第二个。
　　这姑娘，看上去个子小小的，结果不仅力气大，饭量也不小啊……
　　我瞧得有趣，再看对面的木鱼和尚，他一手拿着钵，一手捏着佛珠，不知念了什么经，方才开始吃钵里的馒头，没几口就吞下了大半。而他旁边的昀琰，吃相就斯文多了，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着，仿佛那不是发干的馒头，而是什么滋味丰富的佳肴。
　　我心里突然有些想笑，想起那日在紫薇府，我吃了一堆蜈蚣蝎子，紫衍却一直只是喝茶饮露，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如今且不管昀琰是不是他，能看见这张脸吃馒头的样子，也是有趣极了。
　　“你老盯着我师兄作甚！”青霜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炸开，一下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我有些无奈，还未开口，她便恼怒地继续说道：“我警告你，不要打我师兄的主意，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失笑，故意逗她，“青霜姑娘这反应，莫非有很多人打过你师兄主意？”
　　“你胡说，我哪有这意思！”青霜气得跺脚，偷眼打量昀琰的神色，大约是怕自己这样说话有损她家师兄大男人的面子。
　　“姑娘莫要逗她了。”昀琰却只是放下手里的馒头，神色自若地看着我，“小孩子不懂事，若有得罪，贫道代她向你赔罪。”
　　“师兄！”青霜去扯他的衣袖，这时柳梦梅突然开了口，“你们还有心思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们，那些姑娘你们就当真不管了？”
　　这一问出口，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见他们都不说话，柳梦梅急了，“你们这些和尚道士，不是号称救人于水火吗？就这么一走了之，那李二姑娘不是还得嫁给那老头子？还有其他的姑娘……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被他这样质问，木鱼和尚摩挲着手中木鱼，低声念了一声佛号，“自古除妖易，度众生难……”
　　柳梦梅闻言冷笑，“那你还称什么慈悲？你既救不了那些姑娘，那还抓我做甚？她们在壁画里，每日过着想过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这家伙，看着胆小怯懦，可一说到这些姑娘的事，简直像变了个人。
　　木鱼和尚无言以对，看了昀琰一眼，昀琰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现实虽苦，却是真实，美梦虽美，终究虚妄，更何况自救者天救，自弃者天弃，旁人帮不了她们一世。”
　　“胡说八道，你们就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那你以为将她们封在画中就真是为她们好了？”我瞧这柳梦梅倔劲儿又上来了，轻笑一声，“那与死有什么区别？若她们真得喜欢，出来时为何与害她们的家人抱头痛哭？”
　　大约是没想到我竟会站在他们那一边，青霜和木鱼和尚都诧异地看着我，柳梦梅更是不敢置信，“您、您怎么？”
　　“我说得不对吗？”我挑了挑眉，“你既这样爱护她们，苦与不苦，选择什么样的活法，不应该尊重她们的抉择？”
　　柳梦梅还待再说，我眼睛微眯，“天都黑了，你再给我废话一句试试？”
　　柳梦梅顿时噤若寒蝉，嘟囔了一句“果然是美色惑人”，蹲到石头旁不说话了。
　　我装作没听见，也不知对方三人听见没，反正昀琰脸色没什么变化，反而认真地对我说：“姑娘这般通透，若潜心修行，定能修成正果。”
　　“修成正果？”我轻轻念着这几个字，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昏黄的午后，我悄悄趴在崔云泽的耳边述说着自己的宏图大志。
　　那段已经褪去颜色的时光，是我最美好的回忆，那时虽懵懂无知，可接下来数百年的反复怀念，让我慢慢明白，那个人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在无数个仰望那遥不可及的九重天的无眠夜晚，长成一棵占据我整个身体的参天大树。
　　可是……
　　正如那日紫苏面对紫衍的窘迫，我同样地，能够思念企盼的只有身为凡人的崔云泽，而不是那镇守仙界一方的北微帝君。
　　仙与妖，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所以再见面，我只能刻意保持淡漠的距离，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样子。
　　只有那该死的老天知道，那窝在他袖中的几个月，我的心中有多欢喜，欢喜到宁愿做一只耍宝的蠢鸟，也迟迟不愿恢复修为。甚至在心底控制不住地生出一点希冀，如果可以永远这样，该有多好……
　　可是这点希冀终究还是破灭了，生辰宴的那日，我才明白，他过去万万年的生活都是我不了解的。
　　他有一出生便受众仙景仰的地位，有肩负苍生的重任，也有也许相处了不知多少年的红颜知己。
　　他与夜璇玑说话时的熟稔语气，让我惶恐失措。
　　原来我也不过是个会吃醋的小女子，醋劲儿大得不管不顾，还误会他是有所图谋……
　　我嘴边泛起一个苦笑，轻声道：“承蒙道长高看……”
　　话未说完，忽然灵识一动，往河中望去。
　　木鱼和尚是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此刻也察觉到了，站起身往河边走去，没走两步，变走为跑，竟一下跃到了齐腰深的水中。
　　很快，他拖着一个黑影往岸边走，昀琰将他拉上岸，两人合力将黑影抬到火堆边，却是一个山民打扮的中年男人。
　　虽已是春日，但山中夜晚还是颇冷，那中年男人昏迷不醒，冻得嘴唇都发紫了。青霜烧了些热水，给他灌进去，好一会儿，才见他悠悠醒转。
　　原来这人名叫赵三岗，今日上山砍柴时遇到了野猪，逃跑时不慎摔下陡坡，结果滚落进河中，被河水一直冲到了这里。
　　他的一条腿受了伤，行动不便，幸而所住的村子离这儿不远，昀琰等人便决定送他回去，正好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木鱼和尚力气大，背着赵三岗大步流星地在前走，青霜紧随其后，昀琰与我并行，柳梦梅走在最后。
　　天上的月亮越升越高，顺着山势盘旋而上的羊肠小道，一边是山壁，另一边是密林陡坡，林子里时不时响起一两声古怪的鸟叫声。
　　没走一会儿，我只觉袖子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却是柳梦梅蹭了上来。只见他缩着头，眼睛左盼右顾，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怎么了？”
　　我挑眉问他，想扯回自己的袖子，可他却死死抓着不放，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一边压低声音道：“您没发现吗？这地方……不对劲儿呀……”
　　我扫了一眼四周，路旁林子里有几座坟包，清明将至，上面新插了坟飘纸，几点青碧色的磷火随着那纸飘起起伏伏。
　　“你一个妖，还怕鬼？”我有些费解。
　　可柳梦梅却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这里真得有鬼？”他又靠近了几步，几乎快贴了上来，“妖、妖怪就不能怕鬼了吗？我在书上看过，那些恶鬼厉鬼比妖怪吓人多了。”
　　这胆小的书妖真是给我妖族丢脸。
　　路本来就窄，他这会又挤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后背顿时传来温热的触感。
　　我身形一凝，这才惊觉那是昀琰，他此刻大约已被我们挤到了山壁上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