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鸩来仪》笙殳

41、枯槐树下

　　被贬下凡尘，这与当初下凡历劫根本是两码事。
　　下凡历劫，渡劫后还是正神，可被贬下凡却是连仙籍神职都一并削去，从此以后，便只是一个凡人，历经生老病死之痛，除非重新修得正果，否则便只能世世轮回。
　　在这温暖甚至有些灼热的曜和宫里，我却如坠冰窟，怪不得他走后再没有消息，他把大半修为都凝在那颗珠子里给了我，回到天界自然是任人宰割！
　　如今消息都传到了妖尊这里，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再怎么说也是一方帝君，二十八星宿之首，昊天帝说贬就贬，就不怕引起不满？”我努力摆出旁观者的样子，淡然说道。
　　“所以妖尊夸你做的好，可不只是那道圣旨这么简单啊。”白泽笑眯眯地看着我，不知是不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你伤了西凌，北微君却还帮你拿到人间皇帝的许诺，这消息一传出来，西凌那方势力立即就到昊天帝那儿告状去了。天界虽尊昊天帝为首，但四个帝君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尤其是北微君，在天界中声誉颇高，昊天帝早就提防着他‘谋权篡位’，因而故意在他的生辰宴上，想撮合他和自己的女儿以做拉拢，没想到被北微君和南冥女君一起扫了面子，如今正是报复的好机会，自然一下扣了勾结妖族这顶大帽子在北微君头上。听说虽有仙家为北微君求情，但他自己却并未辩解，这罪名自然也就落实了。
　　“只可惜就像你说的，昊天帝还是担心有人不服，闹出乱子，所以只是除去了北微君的仙籍，贬他下界，否则的话，九道雷劫之刑是免不了的。”
　　“所以啊桑梓，你这次真得立了大功了，远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好，这天界怕是要动荡许久了。”
　　他每说一句话便让我心中的寒意多上一分。
　　连紫衍生辰宴上的事都如此一清二楚，恐怕天界早就安插了妖尊的内应，而且神职还不低。
　　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涂姽知道连弈的事，所以才会让越溪变成他的样子，这说明妖尊也早就知道我和紫衍五百年前的往事，那是不是意味着，从我禀报紫衍要与我合作之时，他就早料到会有今天的结果，或者说，他就在背后推动整件事往这个结果发展。
　　那时仙灵紫苏说出我的妖力来自我的师父，我就怀疑妖族里有人支持她，现在看来，恐怕就是妖尊的授意，她的出现掀开了我和紫衍的过去，而后来越溪来郢都，也不是为了监视我，而是……故意刺激紫衍。
　　还有那重烈军中的狂妖之血，或许真得不是西凌所为，他只是被嫁祸，这样才能引得我同他一战，方才能逼紫衍彻底和天界决裂。
　　一出出，一幕幕，顺水推舟，终于得到今天这个大好结果。
　　整个计划，可能连涂姽和长安都不知晓，否则刚才不会说出那些话，那白泽呢？他是猜到了，还是也参与了其中推波助澜？
　　我心情复杂地望着王座上妖尊那面泛着寒光的青铜面具，那背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竟能将人心谋划得如此精准。
　　——
　　离开曜和宫返回莫伽山的途中，我身上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
　　“师父师父，我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就黑大哥那窝眼睛都快给我闪瞎了，他一定是我见过最有钱的妖怪！”筱月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用手比划着玄鸟窝里的夜明珠有多大。
　　疏曳则瞧出我神色不对，悄声问道：“师父，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微阖双眼，纷乱的心绪也不知该怎么对她说起，只能摇了摇头。
　　眼看莫伽山就在眼前，我突然察觉到山上多了一分浩荡仙气，山上那些妖怪全都躲在自己窝里不敢出来。
　　我按下云头，只见小院外的树下站着一个青衣男子，眉间一抹青痕，竟是神树之灵鸿霁。
　　他一只手按在树干上，微微仰着头，无光的双眼似在看着那已经干枯凋零的树冠。
　　我示意疏曳她们止步，独自走到他面前。
　　他却在我说话前先开了口，“你师父……走得安静吗？”
　　我微微一怔，看来他已经发现，眼前这棵枯死的槐树就是师父最后留下的东西。
　　“她说她终于得到了解脱。”我不知道一个拼命让自己陷入狂醉的人走时内心是否真得获得了平静，只能重复她曾说过的话。
　　鸿霁闻言陷入沉默，久久望着树冠。
　　“你与我师父……”迟疑了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不曾同你说过，”鸿霁道，“她以前的事？”
　　我摇摇头，“自我有记忆起，师父便一直呆在招摇山中，连百鸟林都很少出去。直到……数百年前，她来救我，我才知道她是妖族的妖将。”
　　“心愿既遂，为何又避世不出？”鸿霁微微阖上双眼，这话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对师父说，语调似责备又似无奈。
　　说不出为什么，这一刻我竟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感受到了名叫悲伤的情绪。
　　一棵活了不知千年万年的神树，一个连仙界都远离的神灵，也会有这样浓烈的情感吗？
　　一阵山风吹来，吹动他垂下的发丝，我看着他额间那抹青痕，突然觉得这世间的孤寂似乎都凝聚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他无光的眼睛不知在望向何处，声音如那山风一样缥缈而无依，“你师父曾是仙界的树灵，苦修千年方才得道。”
　　我微微吃了一惊，师父竟然出身仙界？……难怪，曾有好几次她都在无意中提到仙界的风物，可每次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任凭我怎么追问，都只是摇头苦笑，不再说了。
　　我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测，“那她为何又会……成为妖界的妖将？”
　　“为了一个人。”鸿霁提到这个人，神色忽地沉郁下来，“这个人也曾是仙界一员，但如今……”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唤他妖尊。”
　　我倏地睁大眼，那在曜和宫中感受到的寒意再次窜上背脊。
　　“这其中隐情，我不便再告诉你，北微君不希望你卷入其中，我想这大概也是你师父什么都不曾对你说的原因。”鸿霁回过身，无光的眼睛看着我，“你还记得那日他专门带你来见我吗？”
　　“难道……”我想到某种可能，嗓子艰涩地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鸿霁颔首，“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不错，那个时候他已料到会有今日这个结果。”
　　“他带你来，是想让我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为你配制能调和他的紫薇仙气和你体内妖力的药，代价是替我办一件事。”
　　“如今这药已配成，你服下后能不能彻底融合两种力量，我也不能保证。”他伸出一只手，手心上变出一个白色瓷瓶，瓶中隐隐有清液摇动，“但掩去紫薇灵珠的气息应是不难。”
　　“紫薇星是帝星，北微君由其转化而生，那紫薇灵珠是他的本命灵力所在，所以你应当明白，若是被旁人发现这灵珠在你身上，那时你定会成为天界和妖界的众矢之的。”
　　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便被攥紧一分，听到这儿，终于忍无可忍，“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给我做什么！凭他的修为，就是与昊天帝正面对上，也不一定会输，为何要任人宰割！”
　　“若是如此，那天界必然动荡，妖界趁虚而入，人间也难以幸免。”
　　鸿霁的话，我自然明白，他今日的妥协，和当年他宁死也不让我杀了北启皇帝一样。
　　无外乎四个字：苍生为重。
　　我只是接受不了，这所有的事因我而起，接受不了他把我想要的全都送到我面前，然后一句话都不说便转身离开。
　　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厌弃过自己。
　　若我知道他的承诺如此沉重，我宁愿五百年前没有踏出百鸟林，那样就不会救了连弈，更不会遇见他！
　　我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只觉得疲惫不堪，此刻只想回到我的小院去，“北微帝君高义依旧，我自愧不如，今日多谢尊上跑这一趟，若再无他事，恕我……”
　　“他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鸿霁打断我的话。
　　我停下脚步，“帝君还有什么吩咐？”
　　“他说，让你记得去人间找他。”
　　我一惊，猛地回头，鸿霁的身形却已消散在无边的夜色中。
　　我呆立树下，不知何时，疏曳和筱月来到我的身旁，筱月摸了摸我的脸，“师父，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