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鸩来仪》笙殳

38、圣旨（修）

　　萧肃迟疑，“身份？这……”
　　显然还没有从紫衍那儿知道仙妖两界的约定。
　　我也不意外，只淡然道：“我乃修炼千年的鸩鸟精，妖尊座下四大妖将之一。”
　　萧肃惊讶地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世人皆畏惧憎恶妖类，他只是这个反应，比起我的预想已经好多了。
　　“大哥如若不信，我可以现出原形。”我说着，退后一步，身旁涌起一股股凌乱的气流，吹起齐腰的发丝。
　　“不用。”这时，萧肃却突然伸手阻止道，“我信。”
　　“从那日紫兄带你来，我便知道你定非凡人。只是我见你和紫兄像是认识多年，所以一直以为你和紫兄皆为修道之人，没想到……”
　　“仙妖不两立，大哥没想到我们二人其实是对立的关系，对吧？”我笑笑，将他的话补完了。
　　“你们怎么会……”萧肃摇头，这时，空中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我从未说过要与你对立。”
　　话音落下，便见紫衍的身形从一团氤氲紫气中现出，目光直视着我，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沉郁。
　　有了上次的事，再见面真是……让人难堪。
　　我定了定神，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帝君来得可真是时候。也好，今日我们都在场，正好可以谈谈当初的约定要如何实施。”
　　饶是萧肃有着超出常人的承受力，听我称呼紫衍为“帝君”，此刻大概也有点不明白了，转头看向紫衍问道：“紫兄，这是怎么回事？”
　　紫衍眉峰轻轻蹙起，大概没想到我会直接将一切全盘托出，我看他反应，脸上笑意更深，“我刚才说仙妖不两立，大哥难道还不明白？你眼前站着的这位，也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修道者，而是九重天上掌管天地法度的北微帝君……”
　　“桑梓！”紫衍脸色微沉，出声制止，“这些事，你当真觉得他知道了比较好吗？”
　　我微微一哂，针锋相对道：“若是不说，那帝君打算如何让陛下同意我妖族在人间居住？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根本没想兑现你的承诺？！”
　　话一出口，我便知道这话重了，果然，紫衍面色一寒，连声音都沉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样不能被信任？”
　　我微微一滞，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很想回一句：就是不能！可话到嘴边，耳边却莫名响起那日重伤醒来他那句模糊不清的话。
　　“你醒了，我就放心了。”
　　那句赌气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口了。
　　然而心里究竟意难平，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看到他，之前装得挺好的淡然无谓全都不见了，只是莫名想发脾气。这会子被这么一堵，气息不畅，赶着出关因此还未痊愈的伤势被触及，顿时咳嗽起来。
　　紫衍的气息转瞬即至，他抓住我的手腕，一道仙气立刻灌入我体内。
　　“你伤势未愈，怎可轻易出关！”厉害如他，自然立刻发现了我的问题。
　　“不劳你费心……”我想挣脱他的手，可体内妖力横冲直撞，压抑不住的咳嗽让我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当初身上无伤，师父传下的妖力一个不留神都会不受控制地冲撞经脉，更别说如今和西凌一战重伤在身，虽靠着那绛珠果勉强恢复了人形，却再也控制不住那股蛮横的妖力。
　　为了复命，这一次的确算是强行出关了，可我没想到竟连这一小会儿都撑不下去。此刻整个人就像快溺死的人无力地漂浮着，那蛮横的妖力如同洪水巨浪顷刻间就要将我没顶。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周遭的一切声音迅速地远离，只有经脉丹田被扩张到极点带来的剧痛紧紧缠绕着我。
　　那是比化形还要剧烈万倍的疼痛，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痛呼出声，只觉得手脚逐渐麻木，到最后连动一动嘴唇都无法做到了。
　　我仿佛悬在峭壁之上，身下就是无底深渊，仅凭神台之中最后一丝清明苦苦维持着。
　　就在我快要支持不住之时，一股力量像是清风将我的身体托住，一个模糊的声音从渺远的地方传来。
　　可是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零碎地听见两个名字，崔云泽，连弈。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开口问他，可是托住我的力量越来越强，我的身体变得极轻极轻，仿佛化作一只羽毛飞上了半空。
　　在那股力量的包裹中，我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
　　当我再次醒来，眼前是一片悬挂的轻纱幔帐，耳边响起了疏曳的轻呼：“师父，您终于醒了。”
　　她和筱月一下簇拥过来，我缓缓坐起身，看屋中陈设并非莫伽山上自己的屋子，倒像是萧肃的皇宫。
　　想起萧肃，昏迷前与紫衍的争执也随之进入脑中。
　　我低下头，舒展手指，那可怕的麻木感已经消失，体内的妖力也重归平静，甚至与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融合在了一起。
　　仿佛那已不再是师父寄存在我这儿的东西，而成了真正属于我的力量。
　　不仅如此，丹田内除了我原本的内丹以外，还多出了一颗紫气氤氲如皎月般的珠子在缓缓旋转，精纯的紫薇仙气从中溢出，游走于奇经八脉，就像一道河堤约束着其中流淌的妖力有序地运转。
　　这是紫衍的东西。
　　“师父，您最近怎么老吓我们啊？”筱月在旁边抱怨，“您知不知道您整整昏睡了十日！要不是北微帝君给您疗的伤，我都要回妖界求妖尊他老人家出马了。”
　　“妖尊要是来了，你师父我可又有债要还了。”我抬眸，神识探出，整个郢都瞬间在眼前铺开，可是肃穆朝堂之中，寻常巷陌之间，都不见紫衍的影子。
　　是回天界了？他不打算阻止我了？
　　我正要开口问疏曳，却见她从我枕边拿起一个木盒呈到我面前，“师父，北微帝君临走前，将这个木盒留给了师父。”
　　我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面镜子，却是石头磨成的，散发着一股特属于幽冥的味道。
　　我心头一动，想起白泽曾告诉我，冥界有一面用三生石磨成的轮回镜，能映出任何想见之人的前世今生。
　　所以，这就是那时他提到连弈的原因？
　　我取出那面石镜，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让疏曳和筱月先出去了。
　　当我再望向那面镜子，石头镜面上竟泛起一层水波，待涟漪退去，上面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银色的盔甲，斜持的长枪，正是当年连弈的模样。
　　接下来，他的样子开始发生变化，先是拿着镰刀正在砍柴的樵夫，后来又很快化作背着书箱进京赶考的书生，接着是货郎、酒肆老板、算账先生……
　　五百年间，他亦不知轮回了多少世，经历了多少种不同的人生，早已不是当年的铁血将军。
　　曾经的忠义与冤屈早已在他饮下孟婆汤时，散落在无边的风尘中。
　　他早已开始新的人生，而我却还被困在五百年前的桎梏之中。
　　我沉默地看着，直到镜中的景象定格在那里不再变化。
　　身着冠冕的男子端坐在龙椅之上，面容坚毅，不怒自威，座下列列朝臣行叩拜之礼，三呼万岁。
　　当年被大启抛弃的开国功臣竟成为了灭掉大启的新皇，紫衍，你现在让我看这个，可是想告诉我天道轮回、因果有报？
　　还是想看我会做出何种抉择？
　　我无力地阖上眼，屋外传来疏曳的声音，“二位来得正好，师父刚醒。”
　　我一挥袖，石镜上的人影顿时消失无踪，重新恢复成斑驳的石面。
　　“咔哒”，殿门被推开，萧肃和白漪一起走了进来，白漪身上穿着绣有凤凰的皇后常服，发髻上那支墨玉凤簪如今戴着再没有不合适的。
　　天近黄昏，从门外投进的斜晖刚好给他们四周渡上淡淡的光晕，一瞬间好似一副开始泛黄的久远画卷。
　　连弈，终于有一人能一直陪在你身边，真是……太好了。
　　我静静地看着两人走来，只觉这五百年来对这不公人世的怨怼突然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就像解下枷锁的囚徒，浑身都随之一轻。
　　“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白漪坐到我床边，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看看你这小脸，白得跟纸似的。”
　　她的手和她的人一样柔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能义无反顾地陪在萧肃身边，不知经历了多少刺客的暗杀，又多少次命悬一线。
　　如果萧肃是一柄利器，那她就是他的剑鞘，既收敛了他的锋芒，更保护了他的锋芒。
　　我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倒是我的不是。”
　　“可不是吓我一跳。”萧肃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我打断他，“陛下怎么还自称‘我’呢，不合规矩。”
　　萧肃瞪我一眼，在八仙桌旁坐下，“这些繁文缛节你还挺懂，我……朕在你们面前还有什么天子威仪，感觉这天下就不是靠朕的铁骑打来的！”
　　我撇嘴，“这不是说的挺溜的吗？陛下谦虚了，这天下还真是您老人家亲自打下来的，不然我早被天道劈得灰都不剩了。”
　　萧肃哼了一声，“称朕老人家，你也好意思，也不知那日是谁号称自己是修行千年的什么妖界的妖将！”
　　我哈哈大笑，白漪则无奈地看着他，“陛下，说正事。”
　　听她这么说，萧肃收起戏谑的表情，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放在桌上，“紫兄离开前已经把你们的约定说与朕听了，既然你都说朕乃天子，自当信守诺言。这道圣旨之前已被一个叫谢焕的人誊写带走，紫兄说，剩下的事你不用担心，安心回去复命就是。”
　　我微微一怔，紫衍真得说动天界同意了此事？他……真得没有骗我？
　　有了这道旨，那些像容瑾一样生活在人间的妖族终于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和凡人一样堂堂正正地走在这片土地之上了。
　　我下了榻，肃穆地朝萧肃一拜，“我代我族多谢陛下。”
　　妖族进入人间，修真界的人定不会同意，更何况时间长了，寻常百姓也会慢慢察觉，到时候，萧肃要承受的压力不会轻。
　　此举，当真可能会令他“遗臭万年”。
　　萧肃扶起我，叹道：“妹子，这圣旨容易下，但往后的事才是真正麻烦的，就连朕都不知道这道圣旨对那些闲云野鹤的修道之人来说有没有用。况且，”他说到这儿，停顿了半晌方才继续说道，“妖族习性确与人族差异甚大，你真有把握能约束他们？”
　　他这话已算说得轻了，其中包含的担忧我都明白，因为我也知道，并非所有的妖族都像容瑾他们那样愿意和人族和睦共处。
　　即便是妖尊，大概最后的目的也不只是与人族共享这神州大地，一切的一切都可能只是我的一场空梦。
　　“我愿为此竭尽所能。”我抬起头，“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萧肃看着我，许久没有作声，最终所有言语都化作一声长叹，“但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