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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上海滩(三) ...


  •   法租界新任华董孟涓生的府邸在汾阳路79号,这间别墅出自一位法国名设计师的构想,庭院的正中是一幢雪白优雅的小楼。清晨,阳光透射在小白楼的上空,穿过薄薄的雾,淡淡地照在府门前的石阶上。一辆黑色的小矫车从街道的一侧驶过来,在清露未消的地面上消减了声音,静静地停在了府门前。
      推开车门,孟孝贤昂然从车上走下,一脸夜宿后的颓然表情,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一抬头,只见几只白鸟扑籁籁地从头顶飞过,飞进翠色深浓的院子里去了。
      他带着几个保镖进了院门,一路顺着青石小径走下去,小院里清郁的气息让他振作了些,他用手指理顺了头发,扭头叮嘱了句:“昨晚的事儿,别跟我爹提。”几个手下连声地应着。
      进了小楼,他问了下人,得知父亲已经起了床,正在餐厅用早饭,便袖着手懒懒散散地行到饭厅去,谁知一进饭厅的门,还没问安,就看见父亲孟涓生对着他圆睁怒目,随后抄起手边上的青泥小茶壶对他兜头打来:“你这个兔崽子,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已经让人家切成肉泥,扔到苏州河里去了呢。”
      孟孝贤一躲,那茶壶摔到了墙上,溅了他一脸的茶叶沫子。小茶壶上本来纹了条凤,一摔之下那凤头立刻断了,不知飞到哪里去,只剩下了凤尾,也是碎成了数块。他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脸,正望见小妹芙蓉坐在餐桌的右手边上,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硬扳着一张想笑又不能笑的脸儿,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爹,你现在已经是法租界的华人董事了,别有事没事地还扔东西使威气。”
      “啊呀,你这小赤佬还知道你老子是华董了,我华董的椅子还没让屁股坐热呢你就给我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孟涓生本来还想扔东西,听了儿子的话才一忍再忍地放下手中的盘子,“卢景祥,那是东南地区最大的军阀,他的儿子你都敢打。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孟孝贤冷哼了声,拉过椅子坐下:“爹,怕什么,咱们现在是在法租界,我就不相信卢景祥敢把他的那杆子枪插进来,现在这件事明摆着是这位卢公子在我们的地盘儿闹事,不给他个教训,只怕全上海滩的人都当我们孟氏商会好欺负。”
      孟涓生望着这个自负傲气的独生儿子,语气和缓了下来:“孝儿,你听着,姓卢的小娃儿,那是军方的人,不是打了就算了的,就算我们是在法租界,也得的防着。我已经让阿和调了十六铺码头的那帮子伙计过来跟着你,你这几天就安份些,出入多带些人。”
      孟孝贤顿感头大无比,“爹,大世界和新世界都是娱乐场所,我总不成走到哪儿屁股后边都跟着四五十个人吧。生意还要不要做?这个人,我丢不起。”
      “你这个小赤佬。那你想怎么样,让卢小佳一冷枪把你毙了?”
      “爹,其实你也知道,在咱们孟氏商会,四五十人都抵不上一个杨凡。你只要让杨凡过来跟着我,当我的保镖就行了,强过十六铺码头那四五十人。”
      孟芙蓉正斯斯文文地吃早点,听到他提起杨凡,小嘴一撅,眼光在父亲和哥哥脸上调皮地荡了荡,“一个杨凡当然比得起四五十人,可是啊,他可不象那四五十人,你让他过来他就过来的。”
      孟涓生哈哈大笑:“看我女儿,就是会相人,没错,杨凡是英雄,不是烂仔。可是杨凡最听阿鸿的话,我让和叔去和阿鸿讲一下,他一定就会过来的。”
      芙蓉不满地耸了耸俏鼻子,瞪了孟孝贤一眼,小声嘟囔:“每次都是这样,能请神不能送神。”孟孝贤被她数落,眉头气得竖了起来,可是一肚子气都压在胸口。这个小妹是被父亲从小惯大的,牙尖嘴利,与她争辨,最后一定是闹一鼻子的灰,可是对她又是打也打不得,凶又凶不得的,所以她讲的话,只能是当成耳旁风。
      和叔应声去打了电话,回说杨凡正赶过来。孟孝贤不愿再听老父训斥,小妹挤兑,起身离开了小白楼。他带着几个保镖穿过小院的青石小径来到院门前,候着院门大开,走出了孟府,几个保镖见他面色阴沉,知是在府里受了气,都不敢多言,拿捏着离他三步以外的地方,怕成为他的出气筒。
      孟孝贤打开车门坐上车子,扭头望着自己的几个保镖,想起芙蓉的话,心中火气大盛,骂道:“你们这群吃干饭的东西,要是都灵巧些,也创些名声,别的帮会的赤佬们能说我们孟家只有一个杨凡是英雄好汗?”
      突然,他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儿。
      半空中,白鸟儿弥天惊飞。只一瞬,一队持枪的军人已包围了孟府的大门,把车子团团围住,几十条长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队军人下了自己那几个保镖的腰上别着的枪。他脑上汗冷汗直冒,颤声喝令前座的司机:“快开车。”司机却扭转头来,那是一张很生的面孔,冷冷地望着他,抬手就用手枪点指了他的脑门。随后,他感到眼前的光线一忽儿黯淡了,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立在他的车门前,一身的戎装,挡往了斜斜射入的阳光。车门缓缓被拉开,那个人低下了头来,白净的面孔,鼻子上还带着轻伤,正是卢小佳。
      “孟老板,我们又见面了。”卢小佳微笑着说,突地一抬手,一记重拳击在了他的脸上。孟孝贤整个人被打得倒在了座位上,望着车头车尾围了一圈的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从牙缝嘶声说:“这里是租界,驻防军人不许入内,你想造反?”
      “我知道,可是我又没有打算在这里杀人,只是想请孟老板到城南去,出了这租界,咱们好好地谈谈昨天晚上的事儿。”他示意手下的军人把车开走,自己也上了军车,一路儿风驰电掣地离开了法租界。
      小白楼伫立,浓阴下的街道在清晨的空气中还是一派的幽静,仿佛这位堂堂的孟公子被人从自己的家门口劫走,这档子事儿未曾发生。

      孟涓生吃完了早点,被心爱的宝贝女儿挽着手臂,走出饭厅。正厅的大门忽地被推开,孟孝贤的保镖正气急败坏地冲进了来,七嘴八舌地对孟涓生叫着:“老板,不好了,少爷被卢小佳带来的军队绑走了。”
      “什么?”孟涓生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头晕目眩地要倒下,幸好芙蓉挽着他的手臂才把他撑住。“你们,说什么,我孟某人的儿子被人给从家门口绑走了?”
      那几个手下面如土灰,不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惩罚。孟涓生是青帮出身,正式地拜过老头子,孟氏商会的伙计和打手多是他的门生,青帮里讲究对兄弟要两胁插刀,这一回孟孝贤被人绑走,他们这几个人是脱不了干系了。
      孟涓生定住身子,他没有象平时那样子大喊大叫,反而非常沉默,只是挥了挥手,叮嘱了句:“别讲给外人听。”就让那几个人离开了。芙蓉扶他到椅子上坐下,他半垂了眼,喃喃地说:“我孟家可不要在我这辈里,断子绝孙才好。”
      “爹。”芙蓉半蹲在他的膝边,自己也是一团混乱,不知该怎样宽慰父亲才好。
      孟涓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跑了一辈子的码头,创下这么大的家业,老来绝不能就这么断了根儿。”
      管家和叔试探着问:“老爷,要不然,我去把帮会和码头的人都召集过来,咱们开香堂?”
      孟涓生摆了摆手:“不好,这次要对付的是军方的人,不能来硬的,帮会里的那一套都行不通。你去打电话,让青鸿过来。”

      “不是卢景祥,卢小佳用的一定不会是他父亲的人。”
      杜青鸿听完几个保镖的讲述,微一思量,就下了断言。
      “不是卢景祥能是谁呢?”
      “只一个晚上就能在上海滩调集了军队,大摇大摆地开进法租界来,我想只有城南的何凤林有这个力量。”杜青鸿缓缓地说,仿佛每个字都斟酌过,可是语气却安然而笃定,让人听了非常踏实,“据我所知,何凤林是卢景祥的老部下。卢小佳昨天晚上在大世界被孝贤羞辱,这档子事说出去也不那么光彩,他想尽快出这口气,所以没有回杭州,而是去找了他父亲的老部下。何凤林这个人我接触过,在军人中,算是贪财如命的,他一定是想借这个机会发发财。义父,请您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孝贤他一定不会有事。我会用最快的时间把他救出来的。”
      孟涓生点了点头,“阿鸿,我当然信你,你去问那个何凤林,还有卢小佳,到底想要什么,你去跟他们说只要可以把孝贤放出来,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
      “义父,以我们孟氏商会在法租界的地位还有卢督军权倾浙江的声望,这种小孩子的意气之争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的,您身子骨不好,而且以您现在的身份,也不方便过问江湖的事,您就放心交给我吧,青鸿一定会尽力的。有我杜青鸿在,我就保证让孝贤毫发无伤的回来。”杜青鸿靠坐在椅子上,还是一派的踏实稳重,他说完这些话,抬头望了望靠着墙壁而立的杨凡,“其实,也怪我大意,如果早些时间和杨凡过来,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成这样。”
      孟涓生叹惜了一声,一脸的乏累:“怎么能怪你呢,怪都怪孝贤不争气,撑不起那么大的场子。大世界和新世界那边,我会让阿和去打理,你忙完码头的事,也帮忙去看着。”
      “是的,青鸿记下了。我看您也累了,快去休息吧。少爷的事,我这就去办。”杜青鸿微笑着站起了身,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帽子,不想被芙蓉一把抢先抄在手里,她弹弹那帽沿,夸张地吹吹灰,笑着说:“你要走吗,大恩人,我送你。”
      “什么大恩人。”杜青鸿一怔。
      “你啊,就是我们孟家的大恩人,因为我记得的,只要是你答应过的事,没有一件是完不成的。所以你一说你有办法,我就当你已经救出了我哥,那不就是大恩人吗。”说着,她便凑过来,一把挽住了杜青鸿的手臂,“爹,我去送鸿哥。”
      “好,好,你去吧。”孟涓生呵呵地笑笑,转身上楼去了。
      杜青鸿不觉失笑,芙蓉却是紧紧地粘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又拉过了杨凡的手:“我哥最不懂事了,从小到大总是闯祸,可是怎么办,他永远是我的哥哥,我爸爸的儿子,我想呢,这回他吃这么大的亏,应该会明白一些道理了,所以鸿哥,请你一定把他救出来,你帮我们家做了那么多的事,爸爸记得,我也记得,以后我一定会谢你的。”
      她说着眼圈便红了,顺带着翘翘的鼻子头也是通红的一片。杨凡盯着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哎哟,你别哭,我可见不得你哭,行,就是我死,也把你哥弄回来。”说着他甩开了芙蓉的手,一溜烟地窜了出去。芙蓉更是撑不住了,抱着杜青鸿的肩头大哭了起来,边哭还边说:“谁让他死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哭啦谁哭啦。”杜青鸿只好掏出手帕,一边哄着一边帮她拭泪:“你知道我不是说大话的人,放心吧,你哥哥一定没事的。”
      她却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把泪水满布的脸腻在他的薄呢子大衣上:“我从来都没有不放心,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行的。我其实想说的是,你别光顾着救人忘了自己,军阀都是有枪的,你要是让他们伤了你,我就跟你没完。我知道我一闹你就心烦,你要是敢受伤我就一直一直闹你,让你没有好日子过。”
      听了她的话杜青鸿蓦地心里一痛,觉得有股酸酸的,辛辛的滋味直透到了肺腑里去。
      走出孟宅回到车上,杨凡却不开车,瞪着他看。杜青鸿挑挑眉毛,询问地望望他。杨凡长叹一声:“咱兄弟也算是英雄一场,可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象是栽在这位孟府大小姐的手上。你鸿哥可以啊,从小跟这女子一起长大,又是要报恩,自然由着她摆布。我这又算是在拜哪门子的菩萨呢。”
      杜青鸿淡淡一笑:“与她无关,没有芙蓉,要做的那些事,一样得做。我只是想,有着老父亲,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真是很好。开车吧,我们先回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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