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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凡尘乱扰真心误 ...

  •   一匹赤马如疾风一般在坡上驰骋而去,马背上飘飘然是一袭粉色的裙裳,飞扬在风中,如同乱花,迷了人眼。可细看过去,巴掌一般大的小脸上却满是泪痕,下唇一直被贝齿紧咬着,似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靠在她身后的人身着青白色天子便装,可胸前赫然一片鲜红。他的面上惨白无一丝血色,浑身无力地靠在前面女子的背上,下颌重重地搁在她的肩窝,渐渐迷蒙起来的双眼仍旧努力地强自挣开着,手持着缰绳奋力地驾着马。女子披散在脑后的青丝随风舞动着,竟和身后人散乱的乌发轻柔地揉在了一起。
      马蹄一直朝东急奔而去,驾马的人渐渐力气不支起来,握着缰绳的手越来越松,随着马的颠簸,头一歪,险些栽倒在地。
      “你能不能别动了!就让我来驾马啊!”女子惊呼出声,哽咽着喊道。她双手紧紧跌在一起,捂住了身后男子胸口上的那处染有血污的地方,可还是有汩汩的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她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可身后的人却显然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连她的话都根本没有听到耳里一般。
      “司徒景修!你在逞什么能!”她不由怒急,眼泪都迸出了眼眶,牙齿竟因紧紧咬合在一起而打着颤。
      他却不言不语,视线只是轻轻地从她脸上一扫而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打起了精神,凝神在前方的路上。
      不渝不敢动,生怕碰着了他的伤口,眼泪只能无声地淌过面颊。她努力地去堵那伤口,可血却一直一直地流出来。眼前仿佛又是一片淋漓的鲜红,她的脑袋里嗡嗡直想,伊塔死时的画面不停地在眼前闪现。她不能再让一个人因为自己而死了,她不能了!因为她的失误,司徒景修才会折回来替她挡了一剑,那么深的伤口,那么多的鲜血,那么惨白的面容,仿佛一眨眼就能消失不见了。
      从宫中出来之后就碰到了意料之中追赶而来的云破军,虽然不过两三千,但根本不是他们那队人马能够应付的。他俩的任务不过是为了引开敌人,身边也只不过带了两千兵马,本来说好了只要出了苍都,过了城外的那座山就直接藏匿于山谷中,可半途却出了岔子。
      一路上,二人虽然同车,却丝毫没有交流半句,就连偶尔视线相碰也速速地转开。她和他之间的问题,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两人相对而坐,却如坐针毡,心里存着的事太多,不渝却渐渐觉得格外委屈起来。虽然怨他,甚至恨他,可却没有料到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就连一眼都不愿看。所以当追兵赶到他们的马车前时,不渝按照预先的准备提前跳出马车迎上了敌人,可心里一股怨气怎么也挥散不去,出手竟然格外的迅猛,咬牙切齿似要将敌人千刀万剐一般。围上她的云破军越来越多,她渐渐招架不住,可却丝毫不肯向马车内的人求助。司徒景修也觉察到异状,可却不得不按计划稳住自己,耐着性子充耳不闻端坐于车内。直到听到她的那声疾呼,一直强自按捺下的心顿时狂躁地跳了起来,不能再不管不顾了,不能再不闻不问了,就连自己的脑子都还没有想清楚,身形已经飞出了车外。
      那一剑来得迅猛急速,他着急着赶出去,连剑都忘了取,只是赤手空拳迎敌而出。剑锋急急,挽了一个平花就朝不渝刺了过去。司徒景修心下一骇,出掌推开了不渝便挺身迎上了利刃。那一剑,便生生地刺入了他的胸口,剑入皮肉的痛都没有感觉到半分,耳边只有不渝的惊呼哭喊。回过神来,就见不渝拼了命一般提了剑就冲了上去。本想伸手去拦,却已没有力气追上她的身形,只得运气嘶喊出声,唤出了随车跟来的那两千兵马。用尽了力气才提身飞上马背,冲向了被围困住的不渝,弯腰一把搂住她的腰,胸口上的伤口顿时又撕扯开来,他不禁倒吸一口气。一直挣扎着要下马再拼再杀的不渝听到耳后剧烈的喘息,这才渐渐的平静下来,回过身来时却碰到他冰冷的眼神,比那剑还要冷还要利。
      明明是因为救自己才受的伤,明明是担心自己才带她奔出重围,可为何还要对她这样一副冰冷的模样?不渝心里又气又急,却在越来越虚弱的他面前,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耐着性子劝他休息。眼看就要过了这座山,不渝只能按按期待着前方能有歇脚的地方,好让他赶快去看大夫。就在前方隐隐出现一个山村的时候,司徒景修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重重地趴在了她的背上。
      闻声开门而出的村民脸上明显一愕,手把着门不知是进还是退,眼神不停地流连在二人身上。不渝吃力地搀着司徒景修,看着那个村民带着哭腔求到:“大叔,帮帮忙吧,我,我相公受了伤,能让我们歇歇脚吗?我们,我们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一个农妇打扮的妇人从屋内绕了出来,眼光轻轻落在不渝的脸上,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轻声道:“那就快快进来吧,看你相公伤得也不轻,要赶紧找大夫才是。”
      “是是是,谢谢大婶,谢谢大婶。”连连道着谢,不渝扶着司徒景修走了进去。再平常不过的农家,她在夫妇两人的帮忙下,将司徒景修扶进里屋,安置妥当后才回身问道:“大叔大婶,这里那里有大夫吗?我,我相公的伤要赶快治,否则血流多了,就,就……”正说着,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那些怨那些恨,早就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如今还有什么比他能好好地活下来重要?如果连他都不在了,她便再也不肯独活了。不管生离,还是死别,她都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夜深人静,村子里所有的灯火都早已灭了,到处是黑乎乎的一片。那夫妇二人也早已入眠,只有不渝仍旧守在床榻旁,一双眼里的水汽氤氲不已,桌子上的烛火摇曳着,人影也随着飘忽不定。灯火突然噼啪一爆,她不禁回身望了一眼,再回过头来时便看见墙壁上的人影,只她一人,她惶惶的看去,竟觉得格外的凄清。低下头看着司徒景修依旧没有血色的脸,心里仿佛坠着一根线,线头不知被谁紧紧地拉扯,只要司徒景修的眉头一皱,心里就一紧,这漫漫的长夜竟长得不知何处是尽头。已经用过了药,为何还是没有醒呢?大夫说过只要过了今夜就会无碍的,所以她才提着精神一直守着,生怕误了他醒来的时候。
      听到屋外打更的响了四下,她恍恍惚惚地又看了一眼司徒景修,竟看到他正望着自己,眼神里满是浓浓的忧伤,却在和她眼神触及的片刻,就移开了去。不渝只顾着惊喜,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只是高兴地执着烛火走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觉得好点了吗?伤口还疼吗?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要不,你再休息休息?”她急急地说着话,生怕一旦自己停下,就又陷入了那让人绝望的寂静。眼睛一湿,两行清泪又落了下来。她傻笑一声,急忙伸手去抹,却听司徒景修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管我做什么?”
      她的笑容一僵,还未擦干的泪“啪嗒”一声就砸在了手背上。转回头来时,她已恢复了先前的笑,自顾自的喜道:“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你知道吗?我跟那个大婶说,你,你是我相公呢!你别想拆穿我,更别想赖账,你说过要娶我的!”
      司徒景修的神色一怔,将脸偏进面向墙壁的那面,冷声答道:“你既不愿嫁我,就当我未说过那句话吧。”
      “我没有,我,”不渝不禁愕然,压着狂乱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司徒景修慢慢地转回头来,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你既然在意陛下,何必拿我当挡箭牌呢?何必用我做幌子呢?”
      仿佛晴天里一个霹雳,不渝望着他怔在了那里,半天都没能缓过劲来。而司徒景修已经紧紧闭上了眼,再也不曾看她一眼。不渝咬着唇,轻手轻脚地退后几步,吹熄了烛火便坐到窗口旁。周身的黑暗和寒冷令她不停地打着颤,可这些都抵不过心里头的寒冷,如同被冰封被霜打。明明已经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坚持,甚至抛下了女孩子最在乎的自尊,强颜欢笑,本以为可以因为这次的事可以挽回一切,却没想到被他这一句话打得魂不守舍。仿佛自己是那个死皮赖脸的人,再怎么乞求都得不到半点的怜悯。他的冷眼相待,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只觉得心痛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为什么曾被他高高的捧起过,如今又被他狠狠地摔下呢?
      为何,为何会认为自己只是拿他做幌子呢?为何到如今竟然不相信她的真心呢?走得那么艰辛的路,到她终于丢盔弃甲的时候,他却狠狠地刺了她一刀。

      恍若无事地过了三日,司徒景修自己提出要离开的想法,不渝因为担忧他的伤势,本欲再暂住几天,可见他一副坚决的模样,只得咬紧了唇撇开了头去。
      简简单单打点好了一切,一早便同张氏夫妇二人辞别,正待离开时,门突然咚咚地响了起来。张大婶一愕,急忙上前去开门,门口立着的竟是个灰头土脸的俊秀少年,一脸的尘土,神色疲累。见到张大婶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道:“大婶,能讨口水喝吗?”说罢,就伸出胳膊抹了抹额头上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嗳,好好,你等等,”张大婶点了点头,回头冲不渝唤道,“能麻烦姑娘打碗水来吗?”
      不渝正准备回里屋,听到她的一番话,随即就留了下来,走到后堂的厨房里舀了一碗水递了过去。张大婶笑眯眯地道谢接过就转身给了那少年,那少年却并不接碗,两只眼直愣愣地看着不渝。
      张大婶下意识地挡在了不渝的身前,连声提醒道:“快快喝水吧。”
      那少年眼神恍惚了一下,接着径直推开了张大婶就冲进了屋子,碗“咣当”一声跌在了地上。张大婶惊愕回头,却见少年竟跪在地上,拽着不渝的裙角就哭了起来,口中直嚷:“你没死,你没死,原来你没死啊!”
      不渝仔细一听那声音,只觉得格外得熟悉,再看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哭红了的眼,心里又酸又喜又惊,连声问道:“流云?怎么是你?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说着,就抽出帕子替她细细擦去脸上的尘土,一张秀丽的小脸逐渐清晰了起来。
      一旁的张大婶也不禁傻了眼,半天才讷讷道:“怎,怎么是个姑娘啊?”
      不渝破啼一笑,指着流云一身的男装道:“你怎么打扮成个小子了?”
      “我,夫人和我一起出来寻你们来着,想来还是男装比较方便,所以……”
      不渝的脸色稍变,却很快又笑了起来,歪着脑袋朝她身后看去:“夫人呢?她也到了吧?”
      话音还没落,就见流云的眼泪又扑簌地落了下来,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夫人,夫人她,她……”
      不渝看着她抽抽噎噎的说话,正兀自着急地等着,身后却传来司徒景修冷冷的声音:“夫人怎么了?”
      流云哭声一哽,抬起头来循声望去,眼泪刷得流得更急,连忙奔到司徒景修身边跪了下去:“大,大人,是流云的错,是流云不好,流云没有看好夫人,所以,所以夫人才会情绪激动,把,把武大哥当成了大人您……”
      司徒景修的脸色一僵,急忙拉了她起来:“然后呢?夫人到底怎么了?”
      “夫,夫人她,她自尽了!”流云咬着手指垂下了头,嫩白的指节上顿时一排红红的牙印。
      本来还在偷偷看司徒景修的不渝顿时脚下一虚,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张大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姑娘,你还好吧?你相公怎么,他,不是你相公吗?夫人又是……”
      “他,他不是我相公。”不渝咧开嘴惨淡的一笑,心脏仿佛被撕裂了一般,他们才是名副其实的夫妇,而她不过是个冒名者。他方才关切紧张的模样,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而织锦的死讯却更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划破她的每一寸肌肤。是,她讨厌她,甚至嫉妒她恨她,但却从未想过她会死啊!何况,她是为了他而死。

      织锦的坟冢在东坡的小林子里,简简单单,只立了一个木牌,上面书着“司徒之妻姚氏之墓”。林间的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薄薄的一层阳光从叶间倾泻而出,静静地流淌在那孤冢上。不渝不禁盯住了那“司徒之妻”四个字,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身体里不停地翻滚着。司徒景修伏在坟冢前的背影在她眼中不停地摇晃起来,她不知站了多久,而司徒景修也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流云再怎么劝也没用。
      良久,司徒景修才哑着嗓子问流云:“她认错了武青松?”
      “我们出了苍都就朝东赶,夫人是知道大人这辆马车的路线的。没想到刚到了那坡上,就看到满山坡都是将士的尸体,然后又看到倒在地上的马车,已经破损不堪了。夫人一急,就下了马去看,半路上就,就看到武大哥的尸体。”流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割去了武大哥的头,夫人只看到那衣裳上挂着的一个香囊,就以为大人已经死了,所以,所以当场就拾了旁边的剑,自刎了。”
      司徒景修神色黯然,半晌才抬起眼眸望了流云一眼:“香囊?”
      “是啊,那是大人临行前,夫人特意做的香囊。也不知道怎么就挂在武大哥的身上了,害得我也,也以为大人您已经……要不是我伺候大人这么多年,说不定也认错了人,就,就随了夫人去了。”流云边说边抹眼泪,仍觉得发生的一切都似梦一样。织锦拾剑的时候,她根本就来不及赶去拦阻,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倒在她的面前。后来每个夜里,都会梦到织锦死时决绝的一张脸,凄凉却又向往,仿佛只那样,便和爱的人永不分离了一般。
      “她,她,”不渝慢慢地挪到司徒景修身旁,伸出手抚住他的肩膀,压着嗓子低声道,“原来她真的是那么在乎你。”在乎到愿意失去自己的生命,在乎到愿意生死相随。不渝抿了抿唇,苦涩地勾起了嘴角。
      手却突然被司徒景修狠狠地挥开,她一个不稳,竟重重地跌坐到了地上。还来不及抬起头来看个明白,就见司徒景修跪在地上,拼命地揪着坟冢旁的草,青黄的枝叶染得满手都是。她急忙爬到他身旁,拽着他的手哭道:“你做什么,景修!你在做什么呀!你别这样啊,别啊……”
      “是我,都是我!”司徒景修又一次用力挥开了她,直起了上身,冷峻的脸上尽是凄然之色,“要不是我拿错了衣服给武青松,她就不会认错人,她就不会死了。”
      “不,不是你的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不渝不顾身上的疼痛,连连又爬回他身旁拽住他的手,只见手心里是道道草叶的划痕,心里一痛,竟再也忍不住地低低哭了起来,“你不要这个样子,你不要这样,不要……”
      司徒景修却突然冷静了下来,推开不渝便站起身,冲着一旁坐在地上抹眼泪的流云道:“娘娘呢?武青松死了,那娘娘呢?是谁杀死了武青松?是谁割掉了他的人头?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是,是,我,”流云一愕,也忘记了哭,“我不知道娘娘在哪里,不过娘娘不在那里,就应该是安全的吧。”
      “带我去武青松那里。”说着,他就径直朝前走了去,流云急忙爬起来追了上去。林间的风瑟瑟地响着,竟似人细细的哭声。风吹在脸上,还有一丝丝的疼,可不渝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跌坐在地上,久久都没能站起来。
      他,亲手挥开了她,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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