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华裳 珠子

6、六

　　天微明，雪却越来越大。脚印踩下，不出片刻就被覆盖，不留痕迹。
　　天地冷漠，放眼尽一片茫然。寂静恍如亘古洪荒，全无生机。
　　袁朗脸上还是如往常一样，带着点漫不在乎的笑意，但眼睛里已经掩不住丝丝焦虑。特种兵的确免不了在陌生的地方做战，但这里不光陌生更极度险恶。
　　通讯方面吴哲几经努力，深夜里曾短暂的恢复了一分多钟，仅仅够汇报完小队情况，然后又被对方死死压制。身边雪原无垠，酷寒地狱。
　　焦虑。休息时，这种不该出现的情绪从心里翻出阵阵燥意，袁朗深呼吸，吸入的冷冽空气似乎冻的肺里都有了冰碴，但人已经再次冷静下来。九名队员一一看过。
　　成才当仁不让是殂击手，现在完美的隐蔽在树后，几丛枯草穿透雪面，蓬乱挂雪，把他伪装的与整片雪林都浑然一体。观察手是许三多，敏感的察觉有人在看他，抬头冲着袁朗一乐。他眉毛上都沾了一层雪，活像平空多活出几十年，滑稽的让袁朗急忙扭头忍下一声笑，最后一点焦虑顿时无影无踪。
　　打先锋的尖兵是连虎与原老A的A3，他们已经替下上一班的齐桓，正在外围警戒。
　　A2与A4检查着身上的装备，A2是河北沧洲人，A4是土生土长的苏洲人，但自从进了老A了，这两人已经是第四次在冬天来东北执行任务，环境适应的最快。抬手看了看表，站起身准备接替连虎与A3。
　　吴哲仍然在与通讯器材较劲，小心呵护了一路竟在关键时刻被对方电子压制的死死，对于吴哲的自尊心绝对是个很大的刺激，口头语的平常心平常心已经扔到爪洼国，嘴角紧抿。
　　齐桓在吴哲身边，本来是抱着帮忙的心思的，但吴哲手一拦说一个人就可以了，伤员重要的是休息。说着伸手一指树底避风处，低头又与仪器奋斗。
　　过了一会儿吴哲才感觉到随着风飘过来搅乱的雪花好像忽然少了，头一抬看见是齐桓人站在上风处挡着的，气的伸手就拔拉。
　　齐桓皱眉闪开他伸过来的手：“忙你的去，我站这儿还碍你事了？”
　　吴哲不顾齐桓表情上前把他帽子摘了下来，又扯松围巾。伤就在耳下半寸处，擦过大动脉，灼热的气流刮走皮肉，不断渗着血的一道沟，边上还刺眼的带着焦黑色。包扎时光线很差，又顾忌着敌袭，绷带打得乱，一阵急行后现在已经散开。
　　再偏一点或再深一点，就是致命伤。吴哲忽然感觉到后怕。他回头看了眼袁朗，袁朗冲他笑笑，扬手扔过来揣在怀里的小瓶云南白药。吴哲抬手接住，仗着些微的身高优势挡着飘落的雪花，一手掰过齐桓脑袋一手就要开始洒药。
　　“得得得！”被吴哲赌气般沉默摆弄的快要乍毛，齐桓一把抢过药瓶。
　　ZACK放下手里的望远镜，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开。老A的人有种浑然气场，那是同生共死磨合出来的，外人轻易难以融入。这种气氛他也很熟悉，转行前自己的小队里也随时可见。ZACK看人习惯先看眼睛，这些人的眼神让他不敢轻视。不是亢奋更不是恐慌，平静里甚至有淡淡的戏谑，对危险的浑不在意。
　　中国政府这次下的本钱也太大了吧？ZACK苦笑。
　　袁朗走到齐桓身后时他已经涂完了药，听见雪地的吱吱声后头也不回直接把药瓶给扔回去。
　　袁朗接住，揣进兜里，脸上笑的深不可测。
　　“我说头儿你能不能别再笑了。”齐桓背对袁朗，边绑着绷带边说，“你一乐我浑身就凉。这天气已经够冷了。”
　　“扯淡！哪只眼睛看我笑了？”袁朗嘴上骂着，抬腿踹过去一脚却轻飘飘没力道，“菜刀，卷刃了？”
　　“队长，更年期提前啦？”齐桓仍是背对着袁朗，很“恶毒”的回道。
　　听到齐桓这话的吴哲与A2、A4不由喷笑。齐桓爱闹，但平时却也不太跟袁朗唇枪舌剑的斗嘴，但只要对上，每句话都能列入经典。
　　“我没事。”在吴哲与A3等人的笑声里，齐桓声音低声对袁朗说。“几年前的事，早过去了。队长你放心，我知道我现在的立场。”
　　就你这状态，我放心才有鬼。袁朗嘴唇动动，话到口边却没吐出来，只是伸出手，在齐桓肩头重重拍了拍，一握。齐桓向来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个，但这回……
　　“小心。”袁朗觉的自己说话的声音可能太低了，低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何况身前的人，“说过常相守的，说到，做到。”

　　夜晚上忽如其来的一场短暂遭遇里，ALEX所用的枪被齐桓踢飞后，已经被许三多拾了回来。是一把马卡洛夫手枪，是二战后苏军军官的标准配枪。苏联解体后大量军工企业为求生存，将生产的军火转向民用出售。这种枪后座力小，使用联动击发装置，开火迅速；但缺点是弹丸穿透力不足。
　　ZACK脸色有些阴沉，走过来与袁朗商讨行进路线时，语气态度都更加的生硬。
　　被监视着的兰骁龙原本很安静的没有过异动，忽然站起身，不顾随着他动作同时瞄准要害的三枝枪口，几步走到ZACK与袁朗面前，“我要枪。”他说，用一种近乎于是命令的口气。
　　ZACK饶有兴味的回过头打量个头矮小的兰骁龙一眼。
　　“做什么？”袁朗也看着他。
　　“给我把枪。”兰骁龙咬着牙，狠狠的说。
　　“不可能。”袁朗利索的拒绝。
　　“那些人是冲我来的！”兰骁龙低吼，“你知道。给我枪，死我不怕，但我不想像狗一样等着让人打死！”
　　“我不冒险。”袁朗仍然摇头。
　　噗的一声，ZACK拨出那把马卡洛夫扔到两人之间雪地上，人一边活动着腕关节一边对着兰骁龙勾勾手指：“打赢我，枪给你。”
　　对于ZACK这种名符其实的添乱行为，袁朗从鼻子里哼笑一声，伸手拿过ZACK的望远镜向四周警戒。
　　而兰骁龙与ZACK已经交起手来。雪地被踩的一片狼藉。
　　兰骁龙在退伍前，接受的主要是殂击手训练，近身格斗本来就不是强项，但他身体灵活，下手很是阴狠。起脚出拳，尽是要害。可雪地松软，对跳跃腾挪不利，ZACK的体能与力量都占了上风，兰骁龙跳踢时，没有达到预期的高度，被一记手刀砍在小腿上。
　　微微气喘的兰骁龙不甘的落地，又要再扑过去。
　　“给你！”ZACK阻止了他，挑飞马卡洛夫，兰骁龙条件反射一把捞住。“它是你的了。”
　　兰骁龙深深看了ZACK一眼，抬手抹去脸上雪汗交杂，熟练的拉开枪膛检查了一番，又看了看瞄具与膛线，随后把枪收好。
　　“给我子弹。”他说。“哪怕一颗，我留给自己用！”
　　“给他。”袁朗冲齐桓摆摆头。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齐桓在递过弹药的时候淡淡的说，也不待他回答，已经转身走了回去。把整个后背毫无阻拦的亮在他面前。
　　“这样子？！什么样子？”似乎是压抑的太久，兰骁龙猛的爆发，上前一步扭转齐桓，几乎是脸贴脸的沙哑低吼。“记得猴子么？还有酒精？啊？没忘吧？知道他怎么样了？他死了！死了！你知道他怎么死的？枪林弹雨尸山血海里过来的，那么多次任务，敌人没能杀死他，他死在自己人手里！”
　　“那是意外。”齐桓沉默片刻，平静的开口。
　　“意外个屁！”兰骁龙咬牙，“一次一次，出生入死，枪林弹雨。失败了，我们拿命填进去；成功了，谁知道是我们拿血换来的？没人承认你身份，国家甚至不承认有你这个人！那些命到底换回什么来了？酒精因伤复员回家，这傻瓜，没了条胳膊上个街还见义勇为，结果呢？！”
　　兰骁龙伸手重重戳指着齐桓胸膛：“三刀！捅在这里。他救的那个人，跑了！周围的人，没人报警，没人打急救！等送到医院，人早就不行了！我们拿枪拿血拿命，守护和平，守护祖国，守护人民就守护这样的人民？他们配么？我们值么？！”
　　“你说什么？！”齐桓一下子暴怒起来。
　　“我说不值！”兰骁龙眼神里的怒火不比他低多少。
　　“你滚蛋！”齐桓一声怒吼把兰骁龙一脚踹开。“别拿你的不值给他们脸上抹黑！别拿你的不值污辱他们！”
　　兰骁龙后退一步站稳，燥怒依旧：“究竟为的什么？！图的什么？！牺牲的人，对的起那身军装，对的起祖国…”兰骁龙大吼，“但谁对得起他们？！”
　　“那次任务，记得吧？我是到死也忘不了！只要总部下一道命令，我们不说毫发无伤，也能全身而退。结果呢？结果呢？！多少人就那么去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多少个人？你记不记得？一列骨灰盒啊，桌子上都摆不下了，全是空的！空的！”
　　兰骁龙双眼血红，冲着齐桓冲着袁朗喊，“猴子总说，祖国在我心中！祖国在我心中，那猴子他在祖国心中么？我在祖国心中么？你在么？他们在么？！”
　　“我只知道打穿上军装那天起，命已经不是自己的。穿上军装的同时穿上的是责任；同时选择的也是牺牲！”齐桓目光冰冷的看了兰骁龙一眼，转身走开。“你既然这么想，那我和你，没什么可说了！”
　　“对！”兰骁龙冲齐桓背影重重点着头，“你高尚！你伟大！你跟我这样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我能理解他。”被A2与A4替回来的连虎小声说了一句。
　　A3不说话，抬手给了他后脑一巴掌，打得连虎往前一栽。
　　“干啥？！没听说过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可看不可摸么？！”连虎捂着脑袋冲A3抱怨。
　　A3脸上的笑，即使有防寒帽与风镜伪装，还是让连虎看的后背一凉。
　　“你同情他？”袁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连虎背后，悠悠的问。
　　队长你走路多少出点声好不好这人吓人吓死人啊！连虎宽面条泪只能流在心里，脸上却不敢带出来，“报告，没有。”
　　“理解他？”袁朗追问。
　　“报告……没……有点！”
　　“是不是将来也可能会……”
　　连虎急了：“绝对不会！”
　　袁朗慢悠悠的伸手在连虎心口点了点：“要是会……我就免费送你一粒5.8。”说完也不看连虎反应，转身边走边挥挥手，“结束休息，大家准备出发。”
　　“队长认真的~~”连虎脸部表情只能称之为抽搐。
　　“没错，认真的。”A3说着凉凉的笑：“还有，下次我会记得避开你这男人的脑袋；改摸你那女人的腰！”说着顺手一拧。
　　A3手上根本没用力，但连虎还是似真似假的嗷一声蹦了起来，冲着已经闪到齐桓身边的A3比出一中指：“我靠！你吃我豆腐！”
　　“你个流氓~~”齐桓对两人上演的戏码已经习以为常，但愤懑的心情还是被逗的松泛起来，扯扯嘴角冲A3笑道。
　　“我当你夸我。”A3怪笑。

　　ZACK手指在电子地图上移动，划出前进的路线，抬头看了看身边的袁朗，语气生硬依旧：“只能走这里。”
　　“这里呢？”袁朗手沿着另一处划了下，那里地势明显更适合这十二人的小队。
　　“不行。”ZACK摇头，“那里地势不错，但有对流风经常起雪雾。”
　　“就这一条路？”袁朗打量着制作相当精细的地图，问道。
　　“只能走这一条路。”ZACK很肯定的回答。
　　“要是对方设伏？”袁朗挑眉。
　　“他们绕不到前面。”ZACK抬手在空中绕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他熟悉到不能再熟，要往中国境内去，从这个方向上，只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除此之外，大自然布下密密层层的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