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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少年游 ...

  •   宁九漓踩着石子路,停停走走,欢快地奔驰着。一树松啸,一缕暮烟,和着一碧朗空,一挽清风,把田野衬得极清,极静。
      在这样极清极静的环境里,脚步声便显得分外响亮。她驻足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大地的震动,像是数十个人自西向东地跑来,由远及近,震动愈来愈清晰。稍一细听,脚步声里还夹着金属的交戈,叮叮咚咚,破风而鸣。
      宁九漓看了眼四周,田野空旷,树叶簌簌,和谐地形成了打斗的背景,她自然不愿自己破坏了这么好的气氛,举目四顾,对两旁的树干略一比较,便纵身飞上一棵最大最茂密的柏树。借着树叶的掩盖,整个人隐在一丛叶子间,只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穿过缝隙,熠熠生辉。不多时,树下便出现了一个蓝衣男子和一群劲装大汉对峙而立。
      蓝衣男子正当而立之年,面容普通,最大的特色就是毫无特色,普通到恰如其分,一张大众脸,刻着平平无奇的五官,配上无波无绪的表情,仿佛就是让人刻意遗忘,一双眸子偶尔闪过几道神采,眼底透着对人群的冷漠与疏离。
      劲装大汉一行十几人,与蓝衣男子相隔数尺,一拨人提着刀呈防守状态,另一拨人从怀里掏出各式各样的暗器,形状各异,长形的,菱形的,三角的;名目繁多,柳叶刀、七星镖、袖中箭,看得是缤纷错杂,眼花缭乱。
      暗器不停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劲装大汉却始终与那蓝衣男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好似对这男子有所顾忌。暗器威力不大,但占了个数量多的优势,蓝衣男子到底被那五花八门的暗器拖住了前进的脚步,只得快速挥舞着绿笛,形成一道绿影,席卷了一半,左躲右闪,方避开另一半,不过一时半回,蓝衣男子的脚下已经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暗器。
      “云中君,只要你交出解药,本少爷便既往不咎,你也不想和我颜家过不去吧。”说话的是一年轻公子哥,约摸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嘴唇青紫,额头上顶着个耀眼的大包。
      云中君似已不愿与这年轻公子多做纠缠,收起短笛,从容不迫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淡淡地道:“云某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颜家为敌,公子讨要,云某岂有不给之理。”
      劲装大汉面面相觑,仿佛都没有料到云中君这么容易松口,一时愣住,看着摊在云中君掌心的小瓷瓶,矛盾的心情写在脸上,一面跃跃欲试,一面迟疑不前。
      “解药就在这里,颜公子不愿过来拿,那么我扔过来如何。”云中君似笑非笑,手腕向上一扬,那小瓷瓶便勾起一条直线向前上方飞出。
      十几个大汉随着小瓷瓶的升起同时昂起脖子,只见那瓷瓶越飞越高,在空中转了个圈,才重新落向地面,大汉们见小瓷瓶近了,仅在触手可得间,疑虑被更大的兴奋所取代,顾不得手中的武器,一个个争相跳起来,挥舞着手在空中乱抓,而那小瓷瓶便在众人的爪间颠来颠去,如在大海上被一个个浪头击来打去,翻滚了好久,再度滚到一只手里时,那只手抓住了小瓷瓶停歇的瞬间,适时的把五个手指一合,缩小成一只封闭的拳头,便结束了小瓷瓶颠簸的生涯。
      手的主人兴奋地举着瓶子冲到那中了毒的公子面前,献宝般地递上,手仍然忍不住微微颤抖,泄露着主人此刻狂喜的心情,在颜家默默无闻十余载,这回总算扬眉吐气,在公子面前立了一次功。
      公子哥急忙接过瓷瓶,晃了晃,觉得分量甚轻,喜悦里多了几分疑惑;打开瓶塞,倒扣着往手里倾倒,始不见有丸子滚落下来,疑惑里多了几分恼怒;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公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喜悦早就晃没了,疑惑也变成火气蹭蹭蹭地直往上涌,又从头涌到手心里,一使劲,小瓷瓶重新飞了出去,砸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一个半圆,消失在大树见,大汉美好的心情便也随着这道弧线消失在云中,春风得意的红霞光转眼间化为青白相交的鱼肚皮。
      看着献宝不成的大汉,其余众人心里一舒,又心里一紧,这才惊觉被云中君耍了一把,四下张望,树叶婆娑,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原来趁着众人把目光集中于瓶上时,云中君早已寻机飘然远遁。
      “还不给我赶紧追去——”沉寂一时的林中,公子哥的一阵咆哮响彻云霄。

      宁九漓窝在树上,等得那群大汉愤然远去时,方从树上一跃而下,摊开掌心,手上正是公子哥扔掉的空瓶,轻轻一笑,收入怀中,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去,不知不觉,一座小镇已然矗立在眼前。
      层叠向上的飞檐脊吻,阡陌交通的深巷要道,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构成了这个小镇硬朗的外表。小镇实在不大,除却周围的民宅,所谓的闹市就只有半条街而已。
      走到街上,人流明显多了几分,来来往往,或穿梭而过,目不斜视;或提着个篮子,偶尔走走停停;或四下张望,寻找着欲采购的物品。道的两旁是小商小贩的什物摊子,摆放着各种杂货,大到巨型的铜器,小到汤匙、筷子,琳琅满目,种类繁杂。因是斜阳西挂的缘故,小贩叫卖了一天,吆喝声已不复清晨的洪亮,有一搭没一搭地推销着自己的货物。
      奔波许久,宁九漓早已饥肠辘辘,抬头望去,望见不远处坐落着一座两层高的楼面,楼旁插着一面蓝底白字的倒三角旗,美其名曰:齐悦酒楼。
      宁九漓刚一只脚踏入门槛,店小二便提着已经黑色的白毛巾,像打狗一般地挥来,“去去去,哪来的小乞丐,这里不给白饭。”
      原来连日的林中生活,宁九漓的白衣上早就沾满了黄黄黑黑的尘土,横一道,竖一道,泥泞不堪,分不清底色,可想而知脸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泥土遮住了大半张面孔,只一双眸子还算干净。这一副样子倒是和街上的乞丐无甚分别。
      然而宁九漓仍然落落大方,无所顾忌地向店内张望,目光在人群身上扫了一圈后,便在一个角落里定住,那自斟自饮的蓝衣男子,可不正是云中君?
      她挥开小二的黑色白毛巾道:“嘿嘿,小乞丐又怎么了,你们打开门做生意,有客上门还要赶啊?”
      “只要你小子能付得出银子,我们照样把你当爷。”小二倒像是早已见惯了这般场面,斜视了一眼后,伸手一摊,横在少女面前。
      宁九漓心中暗道侥幸,从怀里掏出少年的那个钱包。
      “瞧见没,这就是银子。”宁九漓取出一锭银子,在小二面前晃了晃。
      “是是,这位小客官要点什么。”小二看见银子,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变,倒似忘了宁九漓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了。
      “把你们这里好吃得都端上来吧。”少女豪爽地道,便挑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和云中君正好隔桌而对。
      酒楼客人虽多,可厨子下手也快。不一会儿,宁九漓的桌子上已堆满了一桌的食物,酱鸭,烤鸡,白切牛肉,红烧蹄膀,……虽然普通得紧,但对几天没有沾过调料的宁九漓来说,那也算美味了。
      宁九漓从木筒里抽出一双筷子,风卷残云地向桌上的食物袭去,渴了,便拿起酒壶,直接往口中灌上几道酒水。

      正在此时,门口一阵骚动,一名公子哥领着十余名褐衣大汉提着大刀鱼贯而入,四下挥舞,把酒家里的客人赶跑了七七八八。落座后正招呼着小二点菜,其中一个眼尖的看到了云中君,先是一惊,而后屁颠屁颠地跑到主子面前,俯首帖耳地汇报起来。公子哥神情一紧,立马拍案而起,转头隔着长桌向云中君嚷道:“云中君,你居然敢消遣爷。爷管你是什么五毒圣手,今日不给爷跪下来赔礼,乖乖交出解药,甭想出这个门。”
      云中君抬起头,没有答话,却把视线放在了公子哥旁边的一个人身上。
      一个身着灰衣的人,一个面无表情的人,一个冰冷如霜的人,若说云中君是埋着冷漠,那么此人的淡漠则是从里到外,寒意笼罩,硬是把周围的人和自己隔离了开来。腰中悬着一把薄刀,一把没有刀柄的薄刀。
      北有青衫客,南有楚狂人。青衫客不穿青衫,楚狂人原不姓楚。青衫客其实本叫青山客,极喜欢游于青山之间,四海为家,其迹缥缈,传说中的青山客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是个半仙,但是传着传着,不知什么人把青山客传成了青衫客,大家也就用衫取代了山。楚狂人之所以叫楚狂人,因为他的确够狂,比之青莲居士笔下的楚狂人更甚三分,他的刀是无柄之刀,他不屑刀柄的保护,他说最利的刀是不需要任何装饰的。作为刀客,楚狂人的刀永远是最简单,也是最锋利的。
      这公子哥能邀到楚狂人,可见来头不小。
      这公子哥能邀到楚狂人,难怪如此嚣张。
      云中君自然是知道这个名满天下的楚狂人。他当然不会傻到去和楚狂人拼刀,于是微微一笑道:“颜公子,解药我早就给你了,为何到现在还要苦苦纠缠?”
      “解药?你给爷一个空瓶子就算是解药?”公子哥不屑地道。
      “你真能确定那是一个空瓶子?云某给的解药从来都是恰到好处,一份毒药配一份解药,量也许少点,但绝对不空。”云中君笃定地道,“倒不出药粉来,颜公子只需用水泡开沾在壁上的药粉。”
      云中君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着公子哥越来越苍白的脸,继续道:“颜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当场把瓷瓶拿出来,加水服用后仍然不能解毒,再质问我不迟。”
      公子哥的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当时一时冲动,早就把瓷瓶扔到不知哪里去了,谁晓得五毒圣手的毒药怪,解药服用方法更怪,现在哪里拾得回来?
      遂气势落了几分:“爷中得毒久,那点分量不保险,你再给爷一瓶,爷也不用你道歉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云中君摇头道,“颜公子这是不相信云某人了?云某人向来是一份解药配一份毒药,绝无差错。”
      “你再配一份不就行了,那药被爷丢了。”公子哥脱口而出道。
      云中君笑了,却继续摇头道:“那到也不是不行,可惜这解药炼制起来,非七七四十九天不能成,我怕到时候就算有解药,颜公子也已经毒入骨髓了,药石无救了。”
      “云中君,你这是摆明了和我颜家作对?”公子哥一听药石无救,急了,红色的大包上青筋抖动,想想自己的威慑不够,颜家又一次挂上了嘴边。
      并州颜家,当然是有些来头。有诗为证:
      山河不曾安,谁家铁器不开颜?
      方圆几万里,东海龙王欲买盐。
      梅花香,桂花香,不及幽州兰花生钱香。
      丰衣多足食,粮庄遍地布庄开。
      此四句,分别是形容并州颜家,瑞安方家,幽州兰家,和柳州庄家。四大世家,以颜家为首,天下兵器,十之八九出之于颜家。而这个公子哥正是颜家家主的亲侄子,颜不屈。
      “颜公子,你中毒非云某之过,你失解药更与云某无关,云某何时与公子作对,更何时与颜家作对了?”与公子哥的急切相比,云中君淡淡地回应道。
      “哼,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在野兔身上下毒?”颜不屈想起自己中毒的原因,忿忿然道。

      此言一出,宁九漓手一颤,啃在嘴里的鸡腿落到了桌上,拿在手里的酒杯摔到了地上。
      鸡腿落到桌上的声音不大,然酒杯摔碎的声音就不小了,于是,原本投注在云中君身上的目光都刷刷刷地转移到她的身上,宁九漓勉强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周围除了云中君和公子哥这两帮人,其他客官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就连小二都找了张结实的木桌,在后面安安稳稳地躲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瞬间被人看,宁九漓的滋味自然不好受。幸好,自己顶了张泥土脸,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当别人打量宁九漓时,宁九漓也打量了别人。
      最懒的是灰衣刀客,从进了这酒家坐定后,就再也没有动过一下。
      最奇怪的是云中君,连自己的酒菜里面都和着毒药。
      最慌张也最嚣张的当然是公子哥。
      楚狂人是不屑看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云中君则饶有趣味地看着宁九漓勾嘴一笑,而颜不屈还未发话,他的家仆已经率先挥着刀,觉得是他们的失职,让这大堂里还留着一个不识相的小乞丐。
      宁九漓心里一阵后悔,本来窝在角落里,没人注意到自己,边啃鸡腿,边看戏,要多惬意有多惬意,现在倒好,一个不小心,不仅戏看不成了,还成了众矢之的。
      算了,没戏看总比保住小命好,宁九漓心道,抹了抹嘴巴,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向酒楼外走去。
      眼见就要到门口了,却被一把刀拦了下来。
      一把无柄的刀。
      持刀之人正是楚狂人。
      “把解药留下。”楚狂人惜字如金,但每次出口的话,必石破天惊。
      宁九漓脸色一白,心里一惊,小瓷瓶在怀里跟着七上八下,楚狂人从未把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过,是如何作此判断,而且这判断也未免太精准了吧。
      宁九漓讷讷地讨好地一笑道:“大爷,你开玩笑吧,像你们这样卓尔不群的人都没有解药,我一个破要饭的,哪来的解药?”
      楚狂人不语,只是刀仍然锋利地架在宁九漓的脖子上,压得她动弹不得。
      宁九漓脖子缩了缩,颤颤地道:“大侠,我知错了,不应该杵在这里煞风景,我道歉,大侠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楚狂人并未松动,只是冷冷地道:“你是自己交出小瓷瓶,还是我来挑开你的衣衫?”
      在刀锋般的眼光注视下,宁九漓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敌硬我软,敌软我硬是她一向的作战方针。
      眼轱辘一转道:“被大侠这么一说,小乞丐倒好像是捡到过一个小瓶子,只要大侠不嫌脏,小乞丐这就奉上。”于是,她左掏掏,右掏掏,这才从脏兮兮的衣服间抓出一个黑色的白瓶子,其肮脏的程度和她那身黑色的白衣不相上下。
      楚狂人倒是丝毫不在乎这瓶子肮脏的外表,从宁九漓手中抓过,扔到公子哥面前。
      颜不屈却没有这么坦然,看着这脏兮兮的瓶子,时不时能传来一股恶臭,嫌恶地捏住鼻子,眉头一皱道:“这就是爷丢得那个瓶子?你从哪里捡来的?”
      “鸟粪里掏出来的……”宁九漓垂着头,声音细如蚊吟。
      颜不屈闻言脸上肌肉抽搐,招了招手,让人给云中君带过去。
      云中君对着又臭又脏的瓶子,倒是不失医家风范地闻了闻道:“是解药,没错。”
      颜不屈看着转了一圈回来的小瓷瓶,本能地掉转过头,换作以前,他早让别人先试药了,可是这次的情况却不同,解药的分量刚刚好,没有多余的来奢侈,他只能孤注一试。小瓷瓶放到面前后,颜不屈拧紧的眉,就没有松开过,看着下人打开瓶子,把开水灌进去,颜不屈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暗道他颜不屈怎么能为一个脏瓶子所屈服,于是狠下心来,一口灌下里面的水。
      喝完,大手一挥,瓷瓶又被烫山芋般地扔在了角落里。
      小小的酒家一时间陷入了沉静。楚狂人不能走,他要等颜不屈解毒后才能拿到佣金;云中君不能走,这解药是他给的,如今药效未明,他自然是想走也走不得的;宁九漓本来可以走,但被楚狂人一拦,这颜不屈的毒多少和她有了点关系,众目睽睽之下,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像雕塑一般地矗立在那里。
      一炷香,两炷香……只见颜不屈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冷汗如雨直下,猛然间跳跃而起,抱着肚子冲出了酒楼的后门。
      不一会儿,门一推,颜不屈有气无力地回来了,可是未等坐定,便以更快的速度重复冲去。褐衣大汉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门反复地开合,几个来回后,颜不屈已经无力地瘫痪在长板凳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得干净。
      趴在桌子上,歇了许久,才气喘吁吁地道:“云中君,你居然坑爷。”
      “医家有一句话是良药苦口,我这药是迅猛了点,可见效也快,颜公子频繁如厕,正是把毒排出了体内,颜公子摸摸头上的包,是不是已经瘪了很多?”云中君忍住笑意,正经地解释道。
      颜不屈闻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头上的大包,感觉到包褪下去了,火气也无力地褪了下去,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颜不屈虽然身份金贵,但并不等于吃不起这点苦。

      夜色来得那样迅猛,不过转眼,夕阳敛辉,鹜星低垂,寒月东升。
      颜不屈一趟一趟地来回奔跑,精力被抽得干净,软软地被两个大汉架着上楼歇息去了。楚狂人拿了银票,一人一刀迅速消失在夜色里,走得像他的名号一般潇洒。于是,济济一堂的大厅里一时只剩下宁九漓和云中君。
      一个身着白衣,洁净如新,雪白的底料上绣着一树雪松,远上寒山,孤傲独立,纤尘不染;另一个也算着白衣,依稀难辩的白色底料上到像是泼着幅山水画,黄色的是高原,黑色的是山川,交错起伏,蔚为壮观。
      宁九漓没有走,不是因为她不能,而是不想走。这酒楼一楼打尖,二楼住宿,虽然住宿的房间都被颜不屈给包了,但大厅里门窗结实,遮风挡雨,凑合一夜糊弄过去,比夜黑风高的露宿街头强多了。更重要的是,她怕出去遇到楚狂人,一想到此人冰冷锐利的目光,宁九漓心里就不寒而栗,直犯咯噔。相比之下,这个浑身带毒的云中君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云中君也没有走,他正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个蜷缩在墙角的小乞丐,清瘦的身板,藏于泥垢里的脸,和一双沾满药草味的手,仍然散发着余臭,——鸟粪?——他心下冷哼,那分明是岩败酱的味道。
      云中君有意试探,手便不露痕迹地在空中弹了弹。
      宁九漓仍然在假寐,摒着呼吸假寐。早知道猛兽毒蛇,没有一个好相处的,难怪书上说江湖险恶,她只不过想看看世外的风景,已然惹了一身腥。心里一横,脑袋佯装垂了下来。
      云中君笑得更深,遂道:“小丫头,不要装了。”
      宁九漓仍然如死尸般一动不动,不装才怪,装着装着,一夜就熬过去了,明天一亮趁早分道扬镳。
      云中君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在手里翻腾了几下,酒杯忽然旋转着飞了出来,如一条泛着幽光的青龙,朝着宁九漓的脏脸甩去。
      青龙眼见就要靠近,宁九漓头很适时一歪,整个身子侧倒下来,酒杯砸在墙上,飞溅出一朵青花,花开一瞬,清音回荡。再看宁九漓,眼睛仍是闭着,仿佛刚才的侧倒只是毫无意识的侧倒。
      云中君无所谓的笑笑,手掌翻动,劈里啪啦,打出了更多的酒杯。
      一个杯子,她尚且能糊弄过去,但一摞杯子,远不是轻轻一移能避开的了。
      宁九漓再假寐下去,墙上开得就不只是青花一瞬,而更添红花点点了。遂,她一跃而起,在杯雨中,左躲右闪,一鼓作气,冲到云中君面前,朗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但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靠近云中君,自然想到了他一身的毒物,宁九漓那一鼓子气未衰已竭,头不自主地往下缩去。
      云中君了然地看着宁九漓的表情变化,把提于空中的茶杯扣在桌上,不紧不慢地道:“说说你的来历。”
      “小乞儿普通得紧,小人物一名,入不了五毒大君您的法眼,您就高抬贵手,别为难小乞儿了。”宁九漓甚是可怜地道,明知道云中君早已看出自己并非一般的乞丐,仍然有模有样地道。

      云中君看着衣衫褴褛的少女,表情丰富,眼神清明,人生最是年少时,这一抹青春,宛如在流动的溪水中欢快嬉戏的鱼儿,又宛如在苹天苇地里愉悦奔驰的小鹿。少年不识愁滋味,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般无拘无束,可惜青春还未把骊歌唱响,就已远去。
      伤逝轻敲着心头,却未驻足。云中君回想起少女步入酒家时所露出来的钱袋,那钱袋看着普通,却是由紫澜锦制成。天下布料,十之七八出之于庄家布坊,可唯有一种布料,在庄家的任何一个分铺里都找不到,——就是这紫澜锦。紫澜锦以紫澜蚕吐的丝纺织而成,而育紫澜蚕者,唯汔国樊一而,樊一养的紫澜蚕数量有限,一年仅出一匹布。传说紫澜锦能驱邪避毒,福佑百年,兼物稀而贵,一匹紫澜锦甚至开到千两黄金,市场上仍然买家众,卖家寡。钱袋虽然所用布料不多,但也绝不是寻常人家应该有的,更何况一小乞丐。云中君哪里知道这一钱袋是宁九漓从别人身上解下来的,笃定地判定这少女必出身世家无疑,眯了眯眼睛,明明是世家小姐,却扮成一乞丐样。
      “小丫头,你既然懂些药草知识,我观你又是可造之才,不如跟着我学医吧?”云中君斟酌了下,语气忽而平淡得如拉家常一样。
      宁九漓没想到云中君急转直下,但是跟着这五毒圣手,同与狼为伍有什么分别?
      “莫非,你不愿意?”云中君拖长了语气,神情难定。
      宁九漓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道:“当然不是了,跟着鼎鼎大名的五毒圣手,那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是我小乞儿时来运转,可是……”宁九漓语调忽然一转,神情黯然下来,“小乞儿自由散漫惯了,不懂江湖规矩,怕累了先生的名声。”
      “云某亦是个自由散漫的人,无甚规矩。”云中君笑着道,心里却阴沉下来。
      “先生真不嫌弃小乞儿?”宁九漓一边小心地问,一边注意观察着云中君的神色。
      “不嫌弃。”云中君脸色毫无变化。
      “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小乞儿这就和哥哥告个别,从此死心塌地地跟着先生了。”宁九漓拍着胸脯道。
      “你还有哥哥?”在宁九漓慷慨激昂的时候,云中君一盆冷水灌下来。
      “有,当然有。”宁九漓眼珠子一转,继续扯道,“小乞儿自小孤苦伶仃,动不动就被人拳脚相加,冷嘲热讽就更是不计其数了,身上通常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而每当小乞儿躲在墙角抽泣,哥哥总会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小心地为我上药,若是没有哥哥,小乞儿不可能活到今日,……”宁九漓说得动容,配合着脸上悲戚的表情,以至哽咽的声音,就连自己都对这故事信了几分。
      云中君对这话半信半疑,通常越是光鲜的外表,里面就越是缠绕着各种毒素,椒房争宠,手足相残的戏码在世家大族里见怪不怪,不过他不相信的是——一个任打任骂的小丫头哪里会有眼前之人这种惬意无束的神采。
      云中君沉默了片刻,身形迅速地移动到宁九漓的面前,一手捏住宁九漓的下巴,掰开她的嘴。宁九漓只觉舌尖一凉,一粒圆圆的丸子抵在她的咽喉,尚未意识到那是什么,云中君已经在她的喉咙上一敲一点,丸子便顺势吞了下去。
      云中君手一放,道:“小丫头,无论你是不是和哥哥告别,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来康城的清风客栈找我,我自然会给你解药。”
      宁九漓忍不住咳了几下,当然不是为了把丸子给咳出来,咽下去的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吐得出来的,只是因为喉咙被掐得久了,借着咳嗽来顺顺气,或者是顺顺心中的不安。
      毒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宁九漓既没有看到过药丸的样子,又没有闻到过药丸的气味,正是陷在这种未知里,这药丸呆在肚里一天,她势必一天不得安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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