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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期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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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幽都,商铺林立,酒楼茶肆鳞次栉比。过了这家,还有那家,若是没有自己的一点特色,是无论如何都挽留不住顾客的。
福满楼的特色,就是彰显富贵,富贵之俗物无出金银。福满楼的老板当然没有那么大手笔用金银来装饰店面,所以他只好在菜名上做文章。福满楼的菜名都是沾金带银的,正如福满楼的招牌菜就叫金鸡翅。
曾经有好友向老板反对道,人家都争相把菜名往高雅上靠拢,你倒好,越起越俗气了,这不时摆明了把客人往外赶吗?
老板只是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道:“都说文人清高,可他们有几个钱,有钱的是商贾之人,商贾之人就是喜欢图个吉利,我这叫投其所好。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同样一顿饭,商贾之人的开销可抵得上穷酸秀才的十次。”
事实证明,福满楼的老板俗气归俗气,但却实实在在地挣到了银子。幽都三大酒楼里,桂宝斋和天香居走得都是清雅的路线,虽然同样客似云来,可每月末结账的时候,桂宝斋和天香居加起来的收入都不及福满楼的一半。
表面上,大家都是和和气气,欢声笑语,但你若仔细观察三个老板的眉毛,就会发现福满楼老板的眉毛是向上发展,越翘越高;而桂宝斋和天香居老板的眉毛则是横向收缩,越挤越紧。
然而更少人知道的是,福满楼的老板之后另有幕后东家,而这个东家就是幽都人最近说得最多的兰清玉。
谁能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香闺女子,居然开了一家俗气却日进斗金的酒楼,
所以,当宁九漓听到福满楼的老板唤兰清玉为东家时,瞬间瞪大了双眼,表情僵硬,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换了一身男装后,眉飞色舞的女子。
老板把茶点奉上后,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便走了,包厢里便只剩下宁九漓和兰清玉。她们今天这趟子出门是来验证流言效果的,而这个包房外面正是人流涌动的大厅。
坐在包房里,外面的声音很容易便透过门缝传了进来。
“你听说了吗?兰家小姐在病榻上作了一首数字诗。”
“听说了,哀怨着呢。”
“兰家小姐可真是才女啊。”
“不知道兰家小姐诗里思念的人是谁。”
“反正不是你。”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我哪有那么好福气啊。”
………………
说到后来,话题便由那诗转移到了对兰家小姐心上人的猜测,有的说是外出走货一去不复返的商人,因为兰家本生就是经商世家,商人来往的可能性最大;有的说是文采斐然的书生,因为兰家小姐既然是这么满腹才情,那么能吸引她的人,本身必然是才华横溢;有的说是刀客浪子,因为只有浪子才会到处漂泊,四海为家。
他们各说各的,各摆各的理,彼此争论不休。
兰清玉在包房里,听着他们的争论,脸上只是浮起比那烟云还要淡渺的轻笑。
宁九漓喝了口水道:“在福满楼吃饭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大老粗,你若是想听到对你诗的评价,应该去桂宝斋或者天香居,文人是不会来你的福满楼的。”
兰清玉闻言,却把笑容绽放开来,声音飞扬:“他又不是文人,怎么会去听文人那些酸溜溜的话,福满楼里我怎么听到的,传到他耳朵里大抵就是怎么样的。”
宁九漓看着兰清玉提起口中的他时,陡然间张扬的神情,容光四溢的语态,不由地好奇心起,到底是怎么样的男子,能让这个怀着七巧玲珑心的女子爱得如此义无反顾。
屋里短暂沉默的时候,屋外的声音又陆续不断地传来。
“你有没有听说那幅树龟的画?”
“听说了,平常扳着面孔没看出来小神医是一个那么有意思的人。”
那画不过是随手涂鸦,怎么会流传出去的?她奇怪地向兰清玉看去,却只看到一幅无辜的笑容,比那淤泥里的莲花还要纯洁。若不是那双闪烁的眼睛,宁九漓只会以为是自己冤枉了她,但令她更加气恼的却尚在后面。
“想不到小神医才十三岁,就已经有心上人了,还表达得那么直接。”这是一个人的叹息。
“是啊,小神医真是勇猛啊。”这是另一个人的叹息。
心上人?勇猛?宁九漓听得不寒而栗,毛孔竖起。她的名声啊,她的名声就这么毁了。诗咬文嚼字,读起来太累,她不过是把兰家小姐的意思表达成画,这么变成了是她画给心上人的?这曲解得太离谱了吧,她甚至有一股欲奔出去,一说究竟的冲动,可最后想到兰清玉的终身大事,不得不忍了下来。
果然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流言不可信。
从福满楼出来,兰清玉是志得意满,宁九漓是垂头丧气。两人在路口分道扬镳,兰清玉笑容灿烂地踏上轿子,宁九漓无比哀怨地埋头漫步行着。
宁九漓垂着脑袋,隐隐感觉到今天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周围仿佛还在时不时的窃窃私语。猛一抬头,只见数十个脑袋同一时间齐刷刷地转了回去,细细碎碎的声音也瞬间停了下来。
于是,她索性高昂起头,当别人看她时,她也把别人看回去。这样一来,交头接耳的人倒是少了不少,偶然有三道四道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也停驻不了多少时间,转眼间又收了回去。
在和那些目光的兜兜转转中,她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流岚阁门口。
宁九漓不是一个因为被拒绝一次就灰心丧气,不敢重新尝试的人,她虽然没有书呆子的那股子执拗劲,但她还是知道锲而不舍这四个字该怎么写。
这一次,她在大厅里等了一个时辰,便被掌柜带上了楼。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流岚阁主,和第一次的感觉不同是,她已经知道流岚阁主的笑容是迷惑的笑容,那笑容再温暖,也能说出冰冷冷的话来。
“你这回找我有什么事?”流岚阁主仍旧维持着一贯的笑容。
上次流岚阁主也这般问她,然后她只不过说了一句恭维的话,会谈便草草结束了。她思索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流岚阁主,必然不同于常人,应该是不喜欢恭维的。
她看着眼前把所有的表情都藏在笑意里的人,踟蹰了会儿,总觉得直接把目的说出口欠妥当,牙齿磨了半天,方挤出一句道:“您可通晓五行之术?”
“略知一二。”流岚阁主回道。
宁九漓心下欢喜,流岚阁主这回总算没有赶她出去,不说恭维话的战略是正确的。正在扬眉解意,待抛出第二句话的时候,她却听到了她最不愿听到的话。
这回说话的不是流岚阁主,而是带她上来的掌柜。
流岚阁主犹泛着笑容的时候,掌柜一脸严肃地道:“姑娘,我们阁主一次见面只接受一个问题,你要问下一个问题,三天后再来。”
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这算什么规矩?宁九漓不禁闷闷地叹着,而且这规矩为什么上一次不对她说,不然,她也不会一头雾水,白白又错失了一次机会。
于是,她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规矩?”
“姑娘,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流岚阁主没有说话,掌柜的已经把门打开,作出请的动作,公事公办地说。
于是,在星儿眨着眼睛,月儿晃着银盘的时候,宁九漓却只能更加落寞地荡在街头。
“小裴子。”恍惚中,她仿佛听到了公子羽的声音。
她停下来,望了望周围,四下空空,哪有公子羽的影子,莫不是连日来思虑太多,睡眠不足,竟产生了幻觉?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漫步向前走着。
谁知,这一声声的小裴子竟然此起彼伏,每当她停下来的时候,声音远逝,人影无觅处;每当她行路的时候,声音便不深不浅地环绕在耳边,如鬼魅一般,如影随行。
这短短的一条街,就因为停停走走,至今未到达尽头。
又一次,宁九漓受不了那阴森森的声音,停了下来。但这回,宁九漓没有左右张望,而是迅速抬头,朝旁边屋宇的檐上看去,果见一紫衣少年赫然斜躺在瓦上。
白月光映着紫衣,照在少年的脸上,勾得几许妖娆,几许魅惑。
他笑容微扬,居高临下地看着宁九漓,像是看着个什么有趣的东西。
宁九漓本想训他两句,黑夜里,什么事情不好做,跑出来故意吓人。
转念一想,他也挺可怜的。表面上,心上人儿快要死了;实际上,心上人儿快要和人跑了。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的心里怕都要不好受吧。
这样一想,同情心便立刻占了上风,她稍一提气,飞到了屋檐上,坐在公子羽的旁边。
她没有安慰过人,所以看着一旁沉默的公子羽,她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本来一个人的沉默,变成了两个人的沉默。
星儿还在眨眼,月儿还在晃盘,就连东风都熏着暖意。这本是一个极好极静的夜,这样的夜里,本来最适合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但这样美好的时光,却被瓦上两个人的沉默给蹉跎过去了。
在东风温柔的吹拂下,宁九漓开口了,因为她终于想到了一句好像是用来安慰人的话:“伪君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这刚一出声,公子羽显然是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会儿,才了悟过来,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宁九漓却不由开始郁闷,自己说得是正经安慰人的话,又不是笑话,为什么会引发这样的结果?难道悲伤如斯处大笑亦大哭,长笑当哭吗?
公子羽一边笑得气喘吁吁,一边声音说得断断续续:“你该不会……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兰清玉……是我的心上人吧?”
难道不是?她在心里反问。
她没说出口,但疑惑的表情分明地写在脸上,十六的月光这般好,公子羽当然是一览无遗,所以,他解释道:“兰清玉把我当弟弟,我当然也只是把她当姐姐。”
这话一说,宁九漓在心里迅速地把大石头放下,自己背了几天,也算够沉重的了,这会总算是不用做那劝解人的工作了。
当同情心飘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怒火就取而代之,窜了上来。
她想到了刚才公子羽幽灵般的声音,黑气便悄悄在脸上浮了起来。一双似水柔情的眼睛慢慢化为圆圆的怒目,幽幽的声音在夜空中铮铮响着:“伪君子,想不到你还有装神弄鬼的潜质。”
“哼,这算什么装神弄鬼,我唤了你几遍,你没看到,我只好继续唤,希望唤得你的注意,是你自己笨,那么多次了才知道要往上看。”公子羽理由充足地辩解道。
“你这诡异得也太恰到好处了吧。”宁九漓冷哼。
“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公子羽冷笑。
那卖身契上的名字不过是胡诌的,本就没什么效用,谁会想到银福药铺的小神医会卖身为奴,就算打起官司,自己也不见得会输。
这一纸契约或者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约束吧。
但不管怎么样,当宁九漓听到卖身契的时候,怒火便悄悄地退掉了点。
只听公子羽又道:“不管怎么样,你只有把玉儿治好了,我才会把卖身契还给你。”
月儿是指明了回家的路,可却指不明事实的真相。
宁九漓在去银福药铺的路上,一直苦苦地思索着公子羽最后一句话。
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兰清玉治好,那治好,到底是身体的病还是心理的病?
若是身体上的病,兰清玉本就没有病,
若是心理上的病,那就只能让兰清玉心上的人儿来找她。
如果公子羽的意思是后者,那岂非他一直知道兰清玉在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