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58、58

　　最近铁路变得很忙。确切的说是自那次702团来之后。
　　A大队在平日除了训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铁路和袁朗总是能够随时在一起。训练也好，平时的空闲时间也好，如果想在一起的话总是会有时间的。没有感觉到苦，反而颇有些乐此不疲的劲头。有次袁朗甚至看着某次潜入演习中获得的奖牌对铁路说功不可没。可现在，袁朗想见铁路都变得很困难。
　　铁路变得越来越难见到。他突然间就忙了起来。大到参加各种军事比武，小到给跑军区送各种文件，出席各种会议等等。老A的头子张卫国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个人，恨不得把铁路劈成八瓣用。通常是一件事情还没有办完，另一件事情就跟着下来。铁路脚不沾地儿的如同陀螺。
　　铁路不是笨人，正相反，他聪明，非常的聪明，是那种见一看三的主。如果说张卫国的变脸还能勉强理解为高标准严要求的话，那每次军事比武开完会议送完文件后，那些年长到足以作为父辈的师长、军长、参谋长等等一系列的长关爱的看着他毫无忌惮的上下打量左右询问并附带以慈祥的笑容，足以让一个不是傻子的正常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何况，铁路。
　　铁路不同高原，不同战扬，不同袁朗。对待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方式。高原情感化，一切行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战扬则理性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仿佛消失了自我。而袁朗，此时的袁朗是感性多于理性，对待一件事情也会分析，知道应该怎样怎样是最佳方案，但往往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而不愿意去做。铁路却是理性大于感性，懂得取舍。他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懂得审时度势但也不会一味迁就。所以，铁路的性格使得他能够在这群人之间很好的周旋着，得体的谈吐行事，每一步每一句把握着分寸却又有所保留。然而，这样的事情毕竟是他所厌恶的，尽管铁路在努力的控制，但他心里的烦躁感还是在一点一滴的积累。偶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寝室，看到袁朗故意留下的痕迹，撕开口子的烟盒，充满酒气的鱼缸，乱糟糟的被褥，电脑屏保被改成了两根华丽丽的大麻花……铁路就会觉得好笑并且温暖，他会一样一样的收好。烟盒原样摆好，鱼缸换掉，重新弄了新的，被褥叠的整齐。屏保没有换，铁路坐在机器前看着上面不断晃动的两根明晃晃的大麻花足足笑了两个小时，直到，连微笑都无法做到。而这个时候，厌恶的情绪控制了一切。
　　铁路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于是，在耐心将要用完之前，铁路找到了张卫国。

　　“张大，能给个解释吗？”在张卫国的办公室里，铁路问的直接。
　　张卫国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从椅子上站，走到了窗边，向外面看。A大队绿化不错，此时正值初春，窗外一派繁花似锦，几个死老A走过，配着春光，再看那些花，就觉得烂漫的甚至有些凄厉。
　　“铁路，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今年三十二了。”不等铁路回答，张卫国仿佛自语一般，喃喃道，“也该是成家的时候了。”
　　铁路看着张卫国，对他如此坦白如此直接的张卫国，让铁路眉头轻皱。
　　“所以，您就给安排了？”铁路声音一如往昔平静，只不过带了些许的急切，“张大，我一直认为您是一个极为开明的上级。”
　　“开明？”张卫国重复了下这个词，似乎对这个词的用法并不满意。“所以，我不应该干涉你的私事，对吧？”
　　张卫国转过头，看着铁路似乎有些悲哀。“铁路，你太看的起我了，能让那些人对你青眼有加，不是一个A大队的大队长就能办的到的。”
　　“我很抱歉。”
　　“不用了，铁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和我平静的说话也就是你了。不过是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其实，怎么想并不重要。是我也好，不是我也好，并不重要。”
　　“我不明白。”铁路沉吟了下，“而且，我觉得我还是知道是谁会比较好。”
　　“有意义吗？”
　　“他们为什么对我青眼有加？”铁路直接问上张卫国：“或者我，一个随时随地会回不来死老A凭什么让他们突然之间青眼有加？张大，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铁路，你是最优秀的兵，我想你好……”
　　“我知道，所以，我更希望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简单些吧。”
　　“是战副司令和高军长安排的。”张卫国眯着眼睛看着窗外。
　　“战副司令我不……”铁路的话停住。他本想着战副司令他并不认识，却突然想到了高原。高原的妻子叫战心，战心的爸爸正是该军区副司令。但是……这时，张卫国说：“你是他们儿子出生入死的战友，所以，你……你很值得……值得另眼相看。”
　　出生入死的战友？高原是。可是，战副司令……他的儿子……铁路皱了下眉头，本想说谁知道是谁的时候，他的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人。
　　首先冲破记忆的居然是那独特的声线，温温和和的声音，在斑驳纷乱的背景下，似乎有着穿破时间空间的魔力就好像是老屋子里面的阳光一样，而那个站在窗前的人影却如同快要消失了的影像一样渐渐恍惚起来……
　　他在对自己说话，可说的内容是什么，却不记得；他在跟自己握手，可他的样子是什么却看不清。就连手中的触感，手掌相接触，皮肤，脉搏，血液，那些人体相碰触时的一切数据也好像全部消失，仿佛对面的人是一个由空气所形成的。
　　铁路的记忆力一向是最好的，他自己对此也颇为自负。然而，此时，铁路却记不得战扬的样子。他可以记得战扬身上板板正正的认真浆洗过的军装，可以记得战扬衣服上面的扣子是整整齐齐的一直扣到了下颌。可战扬当时的动作说过的话，他的神情举止，却全部都模糊起来。铁路觉得自己的大脑在关于战扬这一方面上就好像是一部电力不足的放映机或者是信号不好的话机，对于战扬的一切都很难明确的述说。战扬这个人，无论他出于自觉或不自觉，即使是被人有意的注意过，还是能够完美的把自己隐匿起来。可大脑，在想到战扬这个人的时候，甚至只是他衣衫的一角出现在脑中的时候，铁路的瞳孔就开始自动的急剧收缩，就好像反射一样——而这种情况在当时在医院初次见到战扬的时候并没有发生，只是在回忆的时候，那种危险和隐藏的锋芒让铁路全身的肌肉都自觉的进行戒备。而此时，站在铁路对面的是张卫国，于是，那如刀锋一般的目光就直接落到了张卫国的脸上。铁路好像对他说，又好像不对他说了那么句：“于是，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吗？”

　　好像有刀从眼前劈过。只是张卫国的感觉。是刀，而不是枪。冷兵器所带来的最直接的威胁。生命完全暴露在刀刃之下，人类的恐惧往往是最大的。
　　这一瞬间，铁路的变化就给了张卫国这样的感觉。他虽然不知道铁路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但明显的是，这样的铁路存在着威胁和破坏力——张卫国对铁路的能力从来都很相信，此时，也毫不例外。张卫国只是紧张了那么一两秒——这也是他自然的反映，面对这样的铁路，张卫国不能不承认，他是有潜在的恐惧的，或者，并不是潜在——然后，张卫国努力的把声音放低，试图让声音听上去安静而柔和。“你这在责怪我吗？铁路？”
　　铁路目光闪动，然后移开。
　　张卫国轻不可闻地叹息：“我说过，你是我最好的兵，我希望你好。”
　　“我现在很好！”铁路淡然说。“而且，关于战友这个说法，事实上，我没有那么多出生入死的战友。”
　　“那将来呢？你认为你和你队里那个叫袁朗的小孩的有将来吗？”
　　“我们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铁路似乎并不想从张卫国那里听到袁朗的名字，他说的有些急切而焦躁。
　　“你们怎么负责？！”张卫国并不打算就此结束，既然要说就要说开，反正总是要有这么一天的。
　　“铁路，你已经三十二了，你应该早就过了天真的年纪。军队不是净土，甚至从来就不是。你们现在这种连世俗都没有办法容忍的关系，会让你们在军队无法立足。”
　　“知道的还真清楚！”铁路冷笑，这话说的并不像他，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铁路温文和气，即使杀戮也带是清清冷冷，而不是这种有些怨怼有些自嘲有些愤恨的调调。下一秒，铁路恢复了他一贯的态度，脸上也好像罩上了一个面具，他淡然却明确的说：“张大，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
　　“不，铁路，你还不够明白。”张卫国并不想就此结束，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松动，在铁路身上非常难得的松动，无论铁路想到了什么或者那种松动来自哪里，张卫国觉得他有必要再继续下去。
　　“军队，不光是你的职业，还是你的理想，你的未来，甚至你的一切，你愿意放弃这一切吗？”说的是疑问，可张卫国的话中却是完全的否定。
　　铁路看着张卫国，说：“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说完，铁路立正，敬礼，然后转身走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铁路接到高原的电话。
　　春光正好的午后两点，蝶倦莺懒。A大队的电话向来要转几道才能找到人，等终于接到铁路的时候，那头的高原已经等了十分钟以上。然而，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平静，甚至有些小小的高兴小小的得意。
　　在短暂的空白间，铁路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这个时候，他听到高原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过来，简单的几个字不高的声音却让铁路的耳朵一阵轰鸣。
　　“铁路，我说过，你会后悔的。”高原说。
　　那么简简单单的话，那么和和气气的声音，就好像他对铁路说，今生今世，永不再见；就好像他对铁路说，我要结婚，你要等我；就好像他对铁路说，祝你和那个叫袁朗的一生一世百年好合；就好像他对铁路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和你的事情还没完，而且永远也完不了；就好像他对铁路说，铁路，我爱你……
　　铁路的眼前一阵眩晕。恍然间，大玻璃窗前的盛开的盆栽茉莉花中有人微笑。那个完美匿名性的人类透过时间空间对他伸出了手，对他说，你好，我是战扬……随即，是高原的微笑。在枪林弹雨中，在狭窄阴仄的空间中，在金碧辉煌的婚宴上，在有风吹过的楼栋间。
　　呼吸在那刻停顿，铁路直接将电话挂上，手中的玻璃杯砰然破碎。一掌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