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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   铃声不知,她声名远扬,遍布七国。贵族公子,诚邀一聚,富贾之流,义赠千金。
      很多舞姬听说了她的故事纷纷踏上路途,追随而来。亦有无双剑客,听闻她的义举,愿意守护她游遍七国。
      不知何时,铃声的身边挤满了人。
      他们因为她的一点点小事,便闹得面红耳赤,铃声只能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时日一长,她便倦了,趁机逃离他们的包围,踏上自己独自周游七国的旅途。
      她决心,恢复那些只存在于古籍之中,现实里已经失传了的舞蹈。哪怕踏遍这山河的每一个角落,至死方休。
      五年过去了,铃声日里寻访乡里,夜里点校舞籍。她已花信年华,但因昔日容颜被毁,终日轻纱覆面,一昧沉湎在舞蹈之中,至今不懂情爱是为何何物。当时,她行宿于西域里被漫漫黄沙笼罩之中的醉月城里,研习着胡旋舞。
      开始,用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在偏僻巷子里租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住下,每当吃食缺少时,便上街跳舞,拿着不多的赏钱过活。时日一长,这位舞姿无双的汉人舞娘为醉月城的三教九流熟识。铃声和附近的邻居慢慢地融洽,每当她为了跳舞,忘却三餐之时,总有爽朗的胡人邻居送上热腾腾的羊奶和夹着肉的馕饼,偶尔还有一串紫葡萄或者一瓣哈密瓜作为饭后甜食。而铃声唯一能做的便是跳一曲胡旋舞表达自己的感激。
      胡旋舞,心应弦,手应鼓,双袖举流雪,舞急如疾风。
      女子身随着急速刚劲的乐曲长袖旋舞,极其之快,连光影都闪动如宝石一般,左旋右旋,唯见如红莲般的矫健身姿,阳光之下,她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如露珠一般。
      轻盈的同时,旋转如游动的柳枝点水。
      人们看不到舞娘的脸,但那一时观舞,皆被她的舞惊艳。仿佛正看着一个绝代的佳人自舞的世界走到他们的面前,回眸一笑,千娇百媚,使得其他女子都黯然失色。
      铃声一舞酣然,微微喘气,显然刚才的舞耗费了她大量的气力。
      路人已散去,她也打算离开,有人吃吃地叫住了她,“那个……铃声姑娘,我……我……”
      叫住她的是一个有着一双翡翠色瞳眸的胡人少年,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大半天,也没说出想说的话,反倒累得一头大汗,铃声被他逗乐了。
      “你认识我,你找我有何事?”
      胡人少年红着脸:“我叫阿史那,我想……我想……我想——”
      铃声晕,“你到底想做什么?”
      胡人少年蜜色的肌肤晕出大块的红霞,他低头无限羞涩,和铃声见过的那些豪迈爽朗的胡人没有一点相似,倒像是一个小姑娘般的。
      “你若是再不说,我就走了。”

      胡人少年一急,“我想给你弹胡琴。”
      铃声觉得莫名其妙,但是阿史那那一双真挚的,带着恳求的翡翠眸子,有些可怜意味。
      她心一软,就引狼入室了。后来,才知道阿史那那一句我想给你弹胡琴,其实是为向她学胡旋舞的借口。这借口着实优雅,连铃声都不得不说,当时她的确被这人打动了。
      阿史那是铃声收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她平生见过最没有舞蹈天赋的人。只是见他那般认真,可跳起胡旋舞来,手脚都变得笨拙可怜。她即便想做严师,也开不了那个口。
      阿史那学了半个月后,沮丧地道:“铃声师傅,看来我是没有跳舞的天赋了。”
      铃声道:“阿史那,你不打算继续学下去了吗?”
      阿史那犹豫地点头。
      铃声问:“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带你回来?”
      阿史那低落:“因为我……胡琴弹得好?”
      铃声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是因为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的渴望,你对胡旋舞的热爱。因为我也是。”
      听了她的话,阿史那静静地愣了一会儿,咬牙道:“铃声师傅,那你觉得我再继续学下去,是不是有一天就能学会?”
      铃声被他问得有些苦恼。“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阿史那因为她的话,眼睛亮了起来。“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光飞逝,转眼铃声已在醉月城呆了一年,终于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她忽然不知如何向阿史那告别。一想到他们这半年来一起渡过的时日,一想到即将要离别,心里好像有一把刀子在剜着血肉。
      阿史那得知她要离开的消息,闷闷不乐地问:“铃声师傅,醉月城不是很好嘛,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她说:“我曾经许愿,要将那些遗失了的舞蹈重现世间,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辞辛苦来到醉月城的原因。”
      阿史那默默,“铃声。以后我们会再见吗?”
      铃声笑道:“当然会。希望再次见面的时候,你能跳一支胡旋舞迎接我。”
      阿史那坚定地道:“好。”

      阿史那给她送别,送别到城外,长河落日,漠漠金沙。
      铃声坐在骆驼上,被风沙吹动面纱,她矮了矮身子,那时回首,见阿史那站在沙坡上静送,不由盈眶。

      穿过大漠,来到燕国。自燕国绕黄河东行,行至烟雨朦胧的下唐。她一路追访,日日忙碌,已将舞籍上的舞蹈修正了七分。
      而她这时,已是三十二岁。
      岁末之时,忽闻噩耗,阿史那在战场上离世。八年未见,再见之时,只是一具阿史那不全的尸首。
      铃声声泪俱下,闻者伤心。终究,那时的约定再也无法实现了。

      她还记得自己的心愿,不愿这样一直颓靡下去。道逝者已矣,生者当节哀。
      她这一生终将献给舞。
      她在三十二岁那年盘髻自梳,以示终生不嫁的决意。

      年华逝去,沧海桑田。不觉,鬓丝微雪,她仍然舞动着翩翩人生。
      她以一个舞娘的身份活着,她身处自然之中,与自然万物浑然一体,姿态眼神影响着舞蹈,当她跳着山鬼祭祀之舞时,观舞的人隐然觉幽深山野跃然而出的山鬼巧笑倩兮。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天下已乱,烽烟四起。
      辗转路途之时,却见路边饿殍面黄肌瘦,村庄空荡无人,四处结蛛网尘灰,很多人背井离乡四处逃难。
      起初,铃声以为是闹灾荒,后来才知不小心入了一处化为战场的村庄,眼睁睁见尸横遍野,血流倒灌如溪水,原本安居乐业的人们惨死,黑烟烈焰吞噬着一切,意图毁灭留下来的痕迹。
      铃声做了很多噩梦,噩梦里都是那无法忽视的狞笑,似疯如魔。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停止步伐。
      她不是医师无法为那些受伤的人们治疗,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一切结束之后,为大家跳一支镇魂曲,祈求安宁太平,祥和祈福的舞蹈难以慰聊人们失去亲人、失去所有的悲痛,她那一身白衣如雪鹤般缓缓舞起,仅能扫去一些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女孩说:“铃声姑姑,舞蹈不能让大家过上快乐的日子,也不能治疗受伤的人,我不要跳舞了,我想做一个医师。”
      铃声哑然,她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被迫地接受这个答案。
      她只是一个舞娘,能做的很有限,尽管如此,她仍希望自己的舞蹈能为那些还活着的人们能带去一些抚慰。

      惨遭战争蹂躏的村落好不容易重拾希望,谁料一伙马贼突然闯入村庄,烧杀抢掠,狂笑如魔。铃声带着女孩躲在灶下的地道,耳闻外面的呼喊惨叫,只觉身处地狱,不由眼角滑落泪水。
      浓烟四起,屋内热如蒸笼,铃声拉着女孩逃出灶炉的时候,才发觉那些贼人临走之前还狠狠地放了一把火。
      屋内火势绵延,浓烟呛嗓,铃声一边咳着一边牵着女孩的手寻找逃跑的路径,在有些晕厥之际她狠狠地往自己手臂上咬了一口。
      女孩身子害怕得发抖。
      铃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仅能以目光安慰着她。
      一定能平安出去的,相信我。
      屋子已经烧到了中堂,往后退的门梁被火烧得剥落,遇风火势更盛大。
      她将女孩推出去的时候,回头一眼见那被烧得火绵绵的房柱开始往后倒,而铃声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铃声姑姑——”最后听到的是女孩凄厉的尖叫。
      那火柱子压得她吐出含在嗓子眼里的一口心血,那之后连意识也像一滴水般低落在永恒的黑暗之中。
      等她醒来的时候,只见床边为她把脉的大夫用一种深沉遗憾的目光看向她。
      女孩趴在床边擦眼泪,一双大眼睛红红的,饱含自责、痛苦、哀伤的情绪,仿佛铃声受了某种无法接受的遭遇。
      大夫说:“铃声姑娘,你的双腿被火柱子压伤了经脉,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行动了。”
      不能行动了。别说继续跳舞了,连走路都是困难的。
      铃声当时很平静,平静到一种绝望的情绪在屋内漫延开来。她是一个舞娘,当一个舞娘再也不能跳舞的时候,也就无所谓活着还是死亡了。
      “我知道了。”可是,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她的舞籍还没有修完,铃声必须继续活着。
      举世无双的舞姬再也无法跳舞了,这是当世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在养伤的时日里,无数人不远千里前来看望她,她曾经的师傅公孙大家也风尘仆仆地来到她的榻前。
      “铃声,你听我说,我认识一位神医,一定能治好你的双腿。”公孙大家从她若无其事的眼神里看出某种恐怖的预告。
      “我这一生,为了舞蹈失去又得到,得到又失去。在我失去了双腿后,我想……稍微任性一下也很好。”她说着的时候脸上涌现出少女般的神采,双颊似乎涂了胭脂般的微红,脸上的微笑神秘而悠远。
      公孙大家叹了一声,道:“你真的想好了。。”
      曾经那般热爱舞蹈的一个女孩,如今放弃早得让她都不知所措,公孙大家不知这种改变究竟是好亦或者是极为不妙的?

      访客多得使铃声难以招架,她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她照落过那个女孩后,又聘一个使女,两人于一日天明离开那片繁尘。
      待她修好舞籍时,已是一朝春,樱红如胭脂,街上柳絮纷纷吹落。
      铃声把舞籍交给使女,拜托她亲身送给吴国公孙大家。
      使女不舍道:“不是我不愿,只是我离去之后,铃声姑姑该当如何?”
      铃声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盼你莫要辜负。”
      使女潸然泪下:“我知晓了。我这一去少也要三月左右,你千万要保重身子。”
      铃声道:“世间最难料的事。哎,我还说些什么呢。”
      使女心里因她这句高深的话蒙上一层阴影,只恐怕归来后丽人难觅。

      阳春三月,城如小小人间,交织悲喜。铃声独自上瓦肆看胡人舞姬飞旋飘舞,鼓乐之中共欢歌笑语。
      胡姬金发碧瞳,腰肢如水蛇,横生妖娆媚态。
      胡旋舞,胡旋舞,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仿佛之间,铃声看见一个胡人少年坐在角落里弹着胡琴,清澈轻柔像大漠里无艮的凉凉月色。
      她醉在这舞中,不觉日落西山,鸟该回巢。
      那一天的黄昏霞色像血一般明艳温暖,铃声独坐在客栈的厢房里默默数着光斑。

      次日清晨,送热水的小二久敲门不见回应,推开屋门,只见舞娘尸身已凉,她是用一根琴弦将自己勒死的,证物就是桌子上那张崩断了一根琴弦的胡琴。

      完本于二零一九三月三十日夜
      师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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