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者[暂定]》yezixx

4、Episode 3 夜行眼

　　以泰亚挣扎着向外爬去，他的下半身全部陷入泥沼中不得脱身，他用尽全力扑棱着双手，却是越挣扎越被沼泽纠缠得紧。泥水已经没过胸口，他感受到肺部的压力，他张开嘴像条濒临干死的鱼那样呼吸着，但没有任何成效，氧气仍旧固执的只肯在嘴边徘徊。
　　以泰亚的身上、手上、脸上全是泥，又湿又冷，一股腐烂的味道钻进鼻腔。他听天由命的把手举到眼前，但等等，那是他的手吗？腐烂的落叶和着腐殖质挂在指尖上，向下淌着旧血的颜色。
　　那是一只小手，像几岁的孩子的手那样大。
　　以泰亚克服了泥水的重量，将另外一只手也抬了起来，一样的。
　　孩子的手。
　　我要死了，他想，他环视四周，认定这将是他生前看到的最后一片风景。
　　如果一片黑暗当中也存在风景的话。
　　“以泰亚。”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僵死的双腿逐渐夺回知觉，他因为放弃而闭上的双眼再一次充满希望。
　　以泰亚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伸出手，放心的伸出了手。
　　他小小的手就那样空荡荡的支棱在半空中。
　　“自己爬出来，”那声音继续说道，“或者让我给你个痛快。”
　　以泰亚的额前森冷的枪口投下空洞的影子。
　　“……！”
　　诈尸似的由睡梦中惊醒的男人大声喘着粗气，坐在铁架床的薄褥子上，冷汗流进他的衬衣里。他突然间感到脖颈后有奇怪的触感，就好像有人在用羊绒毯卷成的卷搔他的痒。
　　“做恶梦了？”
　　平静的语气具有安抚人心的奇妙效果，托奇诺少见的没有用他活跃轻佻的标志性口吻说话。
　　以泰亚从迷糊状态中恢复，马上明白过来‘羊绒毯’的真实面目。
　　“尾巴拿开，不然我折断它。”
　　‘羊绒毯’不顾威胁，得寸进尺的缠住了以泰亚的脖子，摩挲了一下迅速闪开了。它的主人却大大咧咧的坐到以泰亚的床上，恢复了往常的说话方式，“我还不知道你有起床气。”
　　被毫不留情调侃了的人，抄起枕头朝里毕卡活蹦乱跳的尾巴碾去，尾巴灵活的逃开了。
　　余光瞟到托奇诺勾起的嘴角，以泰亚暗自痛悔自己幼稚的行径，他无趣的将枕头扔回原位，“我怎么睡着了？”
　　“阿泰亚刚才还在楼底下大吵大闹，接着突然就倒在地上了，吓我一跳，”托奇诺从床头柜拿过一只盘子，里面装了不少洗净剥皮的水果，“按照文森特的说法，我来之前你已经昏睡两天了，没吃没喝的。喏，给你。”
　　接过抛来的果子，以泰亚摘下半截式的皮手套，露出的手指部分布满血泡和老茧，倒像是老练铁匠的双手。他稍微舔舔果肉，眉头蹙在一起，好久没有受到刺激的味觉猛然复活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渴了太久。他大口咬下去，酸甜的汁水充斥了口腔。
　　托奇诺嘴里塞满了果肉，咕噜咕噜的口齿不清，“背你上来可费了好大力气，我和文斯两个人才把你弄上来，睡得太死了，呜……”他继续和嘴里的水果作斗争，样子活像只腮帮鼓鼓的啮齿动物，“阿泰亚长那么长一点好处也没有。”
　　里毕卡居住的离陆地区大都靠近雨林，终年湿热的气候让这个种群男性的平均身高也只有五英尺四英寸左右（旧历），跟人类相比确实是显得矮了不少，托奇诺在这方面也算特例，足足比平均值高出七公分。
　　即便如此，想让身材轻小的他单独抱起以泰亚也实在太勉强了。
　　“文斯又是什么？”
　　“昵称，比文森特叫起来亲切。”托奇诺跳回床上，盘起腿，“文斯虽然也蛮高的，但是太瘦了，像晾干的蛇的影子。”
　　大约是趁着以泰亚昏睡的时间，托奇诺已经理所当然的和旅店的老板混熟了，“关于你的事情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但不能排除他被人灌了遗忘药水的可能性，呆会下去吃晚饭你自己问吧，我看文斯也有话和你讲。”
　　以泰亚默默咽下火龙果，脑海中挤满了睡梦中的画面，散发异味的泥浆、缩小的手和……影子。
　　他不想承认方才梦中的恐惧，但是，假如阿萨辛就在身边，那该有多好。他无意识的期望着，他现在在哪呢？
　　记忆的碎片正在试图将自己重新拼好，可碎片终究只不过是碎片而已，以泰亚抱着头缩在床和墙壁的夹角里，“托奇诺，听我说，前几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很难说清楚——”
　　“我无所谓啦。”
　　以泰亚瞠目结舌的望着猛塞水果的托奇诺，由于很了解对方刨根问底的习性，这突然变得很配合态度才真的让人毛骨悚然。
　　里毕卡在不怎么大的床上蹭来蹭去，尾巴扫到以泰亚的脸。
　　“吃饭去吧，我饿了。”
　　他首当其冲打开门跑了出去。

　　一楼的小餐厅里没有一个客人，透明的月色自室外泄露到窗棱上，带进一丝凉意，仿佛打翻的几摊水迹。
　　时间远比以泰亚预料的晚上许多，厨房大概早就停火了，不知何来的饭菜。
　　侍者绑着围裙，黑色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左右手都熟练的擎着两份碟子。
　　待摆好餐盘，侍者回过身，眼镜反光导致看不到他普蓝色的眼睛。
　　“文斯！”
　　托奇诺率先扑过去打招呼，他径直坐到餐桌旁，插起一只白虾塞进嘴里。
　　“注意吃相。”老板不再那么客气疏远了。
　　文森特•拉曼纳斯也入座，饶有兴致的看着托奇诺切开白虾的尾巴，这一桌宵夜是他亲自下厨料理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不过因为厨房已经停火。况且他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
　　以泰亚抱着臂冷淡的站在一边，文森特向他示意‘请坐’。
　　饭菜飘出的诱人的香味，其实在以泰亚下楼前就开始刺激他的饥饿神经了。
　　托奇诺的吃相也在刺激他的饥饿神经，以泰亚只有落座，他刀和叉用的着实差劲，相互碰撞着、敲击着陶瓷餐盘，发出清脆的响声。跟大多数过着佣兵生涯的人一样，阿泰亚很少有机会用正式的餐具享用晚餐，。
　　连‘注意吃相’也懒得提醒，文森特不等两人用完晚餐就开始提问，即便他对里毕卡没有特别的偏见，但对于贵族子弟而言，以泰亚那类粗俗不堪的武人实在难以忍受。
　　他一边看着上等的白虾像干粮那样被囫囵吞下，一边控制着音量。
　　“你不是本地人吧？出身在哪？”
　　妄图从面前的佣兵身上挖出有关‘诈骗精灵’的信息，文森特执著的盯着那双使不好刀叉的笨拙的手。
　　又是一声脆响，滑溜溜的蘑菇逃过叉子的荼毒飞出盘子的边缘，轨迹瞄准了店主的鼻子。幸运的是文斯那又高又直的鼻梁上并没有沾到酱汁，随着又一声一点也不清脆的响声，蘑菇被叉子反身钉在了桌面上。看着桃木的餐桌上凭空多出的几个小孔和屹立不倒的叉子，作为店主的他愤怒的抬高视线，却对上了一双比他更加愤怒的眼睛——油绿色的、幽亮的瞳孔，瞬间他的火气被生生的泼上了名为恐惧的凉水，熄灭了。
　　是那雇佣兵的眼睛，心悸后文斯反应过来，不是什么猛兽，只是个又脏又没教养的士兵……况且那双眼睛也并没在注视自己，而是直刺向桌上的叉子和蘑菇。
　　以泰亚显然没有察觉文森特一怒一惊的反应，仍旧保持刚才飞叉子时的表情。他咬紧牙关，吞下一口唾沫，那神色活脱脱是在和没能顺利送进嘴里的蘑菇较劲。他扔出叉子的左手举在半空中，整个身子已经站起来一半。
　　托奇诺静静的放下刀叉，随即捂着肚子无声的笑到内伤。
　　看着雇佣兵的脸，连文森特也露出复杂的表情，好像很好笑，又好像很不可思议。
　　“哈哈哈哈哈~~！”终于绷不住劲，托奇诺喷笑出来，死命的捶着桌子，“阿泰亚的脸~~~”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泰亚悻悻然的坐下，没好气地抬手敲了下利毕卡的脑袋，后者眉开眼笑的噤了声。他转过脸淡淡的朝着文森特抛出一句，“我在旧世界出生的。”
　　这里所说的旧世界，并不是指传说中拥有先进的科学力的异界，而是深入内陆的一部分贫瘠的山脉，那里因曾经挖掘出不少古文明遗物而得名。
　　眼神再次相交，文森特只有哑然，他惊讶的发现对方绿油油的眼睛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迎着皓皎的月光，那双属于人类的眼睛却像夜行兽类那样散发出令本能战栗的寒光。
　　“呃……”他像是被根本没有入口的料理噎住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转向利毕卡寻求一点安全感，托奇诺一直都在低头处理晚餐，这时才扬起脸来回应文森特的目光。
　　文森特这才发现自己做错了选择。
　　托奇诺的猫眼也在名副其实的反射着月光，虽然是暗淡的黄色，看起来却像是坟头上跃动的鬼火那样吓人。
　　面对两对超出常识范围的眼睛，文森特反射性的推开桌子站起来，椅子踉跄着倒下了。
　　不谙这反应的缘由，托奇诺只能疑惑的径直盯着文森特，对方普兰色的瞳仁里溢出了疑惧。
　　“眼睛……”
　　听到这声低喃，托奇诺方才展露了笑容。他威胁性地咧开嘴角，配合夜行兽般的眼睛，看起来确实像是狩猎时的猫科动物。他伸手支着餐桌，倾向文斯的方向，“你不喜欢吗？”
　　粘腻的声音就像蟒蛇那样地缠住文森特的脖子，他边摇头边退后一步。
　　“你的眼睛……”
　　托奇诺的身体更加像前倾斜，努力伸向餐桌另一边，“我可是非常喜欢……”
　　文森特无意义的摇着头，他为突如其来的恐惧所攫获，却又不明白令自己心生恐惧的事物到底为何。
　　诡异的气氛被截停。
　　“说通用语！”
　　桌上的叉子被一只布满茧子的手狠狠拔起来。
　　文森特有些清醒过来，反应过来方才的对话用的都是利毕卡语，以泰亚一个单词也没听懂。
　　“我是说眼睛……”
　　他无力的以通用语重复了一遍。
　　托奇诺快速瞥了以泰亚一眼，马上改回通用语，“我要变身喽~~”他双手呈鹰爪状，故意缓缓的踩到椅子上。虽然还是夜行兽的眼睛和笑容，此时却怎么看也只是个恶作剧。
　　攸关性命般的危机感如何一转而为被人恶作剧后的无力，连文森特自己也毫无头绪，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从一张巨大的网中被解放了。
　　以泰亚毫不犹豫的打断托奇诺的即兴表演，“利毕卡眼睛的特性，见过猫眼吗？一个道理。”
　　“可是你……”
　　“阿泰亚的眼睛是天生的。”托奇诺抢白道，他人畜无害的眨着眼，让文森特觉得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放弃和餐具的斗争，以泰亚懊恼地推开盘子，浅浅的打了个哈欠。
　　“还有热水吗？”
　　文森特默默的点点头。
　　“要洗澡？我们一起洗吧~~~喂~~~”
　　望着托奇诺精力充沛的扑向以泰亚的肩膀，后者只有无数次不耐烦的把利毕卡的爪子挥开。两人你推我搡的走上楼梯。
　　空空荡荡的餐厅里只剩下店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