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埂峰下》封刃作书

2、迷心计

　　漆黑的夜里，冷风呼啸而过。扬州城外的破庙里头，那腐朽的松木窗户啪啪的响动，仿佛下一个瞬间就掉落在了地面上。枯瘦的枝条，在凄冷的月光下，影子拉的老长，张牙舞爪，甚是可怖。庙里头的神像身子被砸坏了一半，缠满了蛛网。篝火一跳一跳，隐隐约约的听到里头的几声啜泣与衰弱的呼救声。
　　萧栖梧骑着一头年老衰弱的驴子，慢悠悠的路过了这破庙。弥漫的夜色里，可以看到远方城楼上那高张的红灯笼，她长长的嘘了一口气，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可算是要回到扬州城了。
　　“啊——救命——”一声刺耳的尖叫传入了耳中，险些将原本悠哉悠哉的她从驴子上惊了下来。搓了搓手，看向漆黑的林子，只有几声夜枭的鸣叫。刚才肯定是听错了吧？她的目光瞥向了破庙，这种地方，历来是才子佳人戏里头，书生遇狐妖的地方。看着那燃烧着的篝火，她小声的嘀咕了几句，翻身下了驴子，提着双剑朝庙里头走去。
　　靠的越近，听得越清晰，除了女子那无助绝望的啜泣声，还有男人们那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以及绸缎破裂的声响。萧栖梧最见不得这等事情，那火气蓦地上蹭，整个人布满了杀机。顺着那堆满了潮湿的稻草处望去，衣裳扔满地，几个禽兽正对一个弱女子动手动脚。女子费力的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禽兽！”萧栖梧从牙缝间泻出了这两个字，直接上前，一脚将那大汉踹开，手中的双剑毫不留情的朝着那几个淫贼身上招呼去。一些地痞无赖，自然是不如江湖人士鲜血飞溅，萧栖梧冷冷的哼了一声，擦去了剑上的血迹。她回头看，那位姑娘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撕扯的不成样子了，身上还留着几团淤痕。她缩成了一片，瑟瑟发抖。苍白的面容挂着几滴泪，紧咬着下唇泻出了几抹屈辱与愤恨。
　　“姑娘？你没事吧？”“姑娘，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留在这破庙里头？这很容易出事？”“你……”萧栖梧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那位女子都不开口搭理。她也不能够在这里干耗着，本着江湖道义，她勉为其难的弯腰准备抱起这位姑娘，却被她那忽然站起后的一推，给推到了地方。
　　紫色的衣裙被那几个歹徒给撕破了，露出了里头的兜衣，那圆润的双肩与雪白的起伏着的胸脯，半遮半掩，着实是晃人眼球。萧栖梧死盯着她，脑子有一瞬间的晕眩，许久之后才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的胸脯，免不了生出几分感慨来。
　　那女子怕是也晓得自己方才的动作有些无礼和蛮横，她抿了抿唇，一手遮掩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一只手朝着萧栖梧伸去。纤纤素手，肤白如玉，哪里会像是自己，因为长久的握剑起了薄茧。
　　萧栖梧本来自己能够站起来，可是人家都伸出手来，不理会那也太失礼了。只是下一瞬间她便后悔了，不仅她摔了回去，连同那女子也跌倒在了她的身上。胸脯挤压着，触感十分明显。
　　“对不起。”那女子总算是开了口，声音如同山中清泉，泠泠动听。
　　“无妨。”萧栖梧哼了一声，回答道。
　　“那你身上的这件披风，能不能借我遮掩一二？”女子眨眨眼，轻声问道。

　　行走江湖，多行仗义之事，不为美名，只求无愧于心。师父总是念叨着这段话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何况是身外之物？可是萧栖梧竟然犹豫了。
　　后悔路过这座破庙，后悔听到了求救的声音。这件披风也不算是什么贵重之物，可却是娘亲留下的遗物。她平日里头都不舍得拿出，只是这次返回扬州探亲时候，鬼使神差的穿了上去。
　　“这披风上有血污。”女子眨了眨眼，微微的撑起了身子，看着萧栖梧无辜的说道，她的泪水已经干涸，全然不见之前那种泫然欲泣的畏惧样貌。
　　“姑娘，你的手！”萧栖梧死死死死瞪着她。
　　“我的手没有沾染鲜血，没有弄脏恩人的衣裙。”女子摇摇头。
　　“我是说，请把你的手从我胸前挪开！”从牙缝里头挤出来一句话，见着女子还呆愣着，萧栖梧也顾不得什么，猛力地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推开。哗啦又一道刺耳的声音，萧栖梧彻底的呆愣呆愣住，口中说着抱歉可是目光不曾挪开一丝一毫。
　　“恩人您这副急色的样子，可是比那些登徒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女子佯装羞涩一笑，发丝披垂下来，遮掩着胸脯。萧栖梧不能够保持镇定了，扯下了身上的披风整个儿的兜住了女子。
　　这回惹上了大麻烦了。
　　月色下，老驴子慢悠悠的前行。
　　“恩人……”
　　“我叫萧栖梧，不要叫我恩人。”木着一张脸，萧栖梧装作很冷漠的说道。
　　“我叫曲沅。”女子伸出手揽住萧栖梧的腰，抿唇一笑。
　　“老驴很累了。”萧栖梧一巴掌拍在了她的手背，没有使她退缩，反而感受到她的大力。甚少与人贴身亲近，怎么想都有些怪异。
　　“萧姐姐是要下地行走，牵着驴子么？这夜路不好走那，不如姐姐你要是坚持，我也可以陪着你走路。”柔若无骨的身躯紧贴着萧栖梧，那搂在人腰际的手也开始作怪。
　　“曲沅！”萧栖梧喝了一声。
　　驴子被她这一喝吓了一跳，嘶了一声扬起了蹄子，曲沅趁乱在她的胸上摸了一把。
　　萧栖梧很愤怒，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无理取闹之人。要是个臭男人，早就一个剑破招呼上去，偏生是个女人，被占了便宜难道只能忍着？萧栖梧显然不是这种人。
　　她把驴子让给了曲沅，看着月色下的她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微微上挑的眉展现出无限的风情来，千娇百媚蛊惑人心，难怪那些人会对她动起邪念。
　　“你要去扬州么？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那个破庙里头？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着实危险。”萧栖梧轻咳了一声，掩饰住自己的神情，转过身直视着前方，说道。
　　“扬州城，是个好地方。”曲沅点点头，顿了一会儿，“你们中原人都是这般无礼么？说话避开别人的眼神。还是这算作心虚？”
　　“……”

　　大概这就是中原人与苗疆人无法和谐共处的最大原因吧，根本就无法沟通。可是曲沅她咬字极为清晰，要不是那身五毒的装束，怎么看也不像是苗疆人。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不讲理呢？
　　“恩人，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许了吧？你这就带我回去见爹娘，是不是太快了？不是说中原女子，很是含蓄的吗？”曲沅眨了眨眼，娇声问道。她粘在了萧栖梧的身上，柔软的就像是一条蛇。
　　萧栖梧牵着驴子，面上是大写的冷漠。昨夜带着这女人寄宿在了客栈，清晨她原本想要偷偷地离开，可是那蠢驴子不知怎地，一直乱叫乱蹬腿。这下好了，那苗疆女醒来了。死驴子，老娘迟早宰了你。萧栖梧在内心怒吼道。她的眼眶微肿，掩着唇打了个呵欠。
　　“萧姐姐昨夜睡得不好吗？”曲沅关切地问道。
　　萧栖梧咬了咬牙：“好！好极了！”
　　萧家是扬州城的大富商，萧栖梧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自然是备受宠爱。加之她自幼在七秀坊习武，出师后游历江湖极少着家，萧家的人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念着她。带着曲沅，萧栖梧一点儿都不想回去，可是多年没见的老父，心头又是一软。
　　“女儿啊，你总算是回来了！”萧老爹老泪纵横，忙着吩咐下人准备上好的酒菜，替她接风洗尘，“女儿啊，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如今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人嫁了！”
　　萧栖梧沉着脸不搭话，粘在她身边的女人则是抠了抠指甲，笑吟吟地说道：“爹呀，天下的男子尽是些浊物，如何配得萧姐姐？”
　　萧老爹听了她这般诋毁男人的话，本来是要生气的，可是一时又被她的称呼给惊住了。这漂亮的女娃子都要挂到了自家女儿的身上了，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你……”
　　“我是萧姐姐买回来的媳妇。”曲沅眨着眼说道。
　　“闭嘴！”萧栖梧低低地呵斥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说道，“爹，你可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是我昨夜破庙里头救回来的人，你让福叔给她备上盘缠，送她走吧。”
　　“这个……”萧老爹犹犹豫豫着说道，“怎么都要留这位姑娘吃一顿好的吧。”
　　萧栖梧蹙着眉点了点头。
　　其实她这次回来是有要是在身，不能够在家呆太久。浩气盟的长空令被人盗走了，疑似出现在扬州，盟主让她亲自前来调查一番。这个江湖有正有邪，而她自然是去了自诩正义一方的浩气盟。这恶人谷的人行事诡谲，几番交替，不知会藏在谁人身上。

　　曲沅拿了盘缠就潇洒的走人了，全然不像是之前的那般作态，这不经让萧栖梧怀疑她是不是招摇撞骗已久的惯犯。不过这等事情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占据多久，麻烦的事情便接踵而来，甚至逼得她不能够在萧家待下去，生怕连累了老父与兄长。
　　不知道是谁人走漏了她在扬州调查长空令的消息，一个又一个的刺客送上门来。萧栖梧冷着脸解决了最后一个杀上门的，抬头看了眼那浓密的林叶。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知道了长空令在一个带着银铃的女人手里。
　　她不由得想到了那个苗疆女子。
　　她离开将近小半个月了。
　　正在此时，林子里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萧栖梧眉峰一蹙，就运起轻功朝着那个方向掠去。身侧多了几只恼人的飞虫，嗡嗡嗡地作响，着实是烦人的紧。又是几个大男人欺凌弱女子的场景，那紫衫的女子还似旧时相识，心中怒火丛烧，可脚底忽然被一条锁链拌住，脖颈上一痛，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等到萧栖梧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许久之后才看到香炉里头袅袅娜娜的烟气。竹帘半卷，窗外正一片青翠。
　　“萧姐姐，我们又见面了。”黑乎乎的药碗散发着苦味，曲沅慢悠悠的走过来。她的脚腕上缠着两串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便发出了悦耳动听的声响。她把药碗搁置在一旁的凳子上，便坐到了床沿，笑道，“萧姐姐你真是不小心，在平地上走动怎么就摔晕了呢？要不是我路过，你可就被荒野的野狼给啃噬的只剩下一具白骨了。”
　　“是吗？”萧栖梧轻声应道，面上似是不甚在意。记忆中分明不是这般模样，铁定是有人暗算了自己。目光幽幽的落到了曲沅身上，趁着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撩开了长长的发丝，她的背后纹着一条蛇。
　　“萧姐姐，你怎么这般急色？你初醒不要妄动了。”曲沅没有挣扎，抿着唇轻轻一笑。她紧贴着萧栖梧，甚至是故意用胸脯挤压着她，温热的气息在耳畔缠绕。“萧姐姐，你当真是忘记了我吗？当年我随教主到七秀坊时候，你分明不是这般薄情寡义，负心负情的。”
　　萧栖梧神思有些恍惚，那经久的记忆涌入了脑海中，激的她太阳穴突突的泛疼。“师姐妹太多。我不记得了。”萧栖梧平淡的回答道。她感觉到了身上人一瞬间的僵硬，下一刻便是自己嘴角一痛，这曲沅下口真是不知轻重。
　　“其实你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曲沅挤出了一分笑意。“对了。萧姐姐你是加入了浩气盟了么？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还没有见过落雁城呢。”
　　“别闹。”萧栖梧一把推开她，拧着眉说道，“你还是回苗疆去吧，这勾心斗角的中原武林不适合你。”
　　“那萧姐姐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么？”曲沅软声道。
　　“我还有要事在身。”萧栖梧眼神冷了冷，她盯着曲沅，透过她看到了她与七八年前的自己。这粘人的性子怕是早就有的，当初的她还不高，小小的软软的一个，非要跟着自己身后喊姐姐，甩下了她，她就开始哭鼻子，真是闹心得很。可是她又有许多可爱之处，时间过得这么快么？一晃好些年过去了。
　　“萧姐姐，我好喜欢你。”这是从记忆里穿透到现实的声音，曲沅忽然间认真起来的样子，引得萧栖梧不由的多看上几眼。老天真是厚待她，给了她一副摄人神魂的好皮囊。伸出了手指从她的面上拂过，细嫩腻滑的肌肤如同初生的婴儿。萧栖梧微微一笑，可是话语却是十分冷锐无情，“可我不喜欢你。”
　　“你以前不——”
　　“那是以前。”冷酷的声调似乎要断了这个人的念想，萧栖梧起身，眼睛一瞬不眨。空明澄澈的眸子，没有丝毫的掩饰与虚假。“你听我的话，回到苗疆去，不要呆在我身边。这儿危险。”
　　“谁要呆在你身边。”曲沅一声嗤笑，背对着萧栖梧，也用那种冷淡的话语说道，“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你管不着。”
　　“……”萧栖梧沉默了一会儿，咧嘴一笑，“这样也好。”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屋子。曲沅瞧着她离去的背影，流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来。你萧栖梧有本事就别再来这个地方。

　　萧栖梧做了一个梦，一个眼角挂着泪珠的女孩子牵着她的衣角，正费力的把糖葫芦往她的手中塞。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小小年纪，因为练功的事情，被师父责骂了心中难受。小小的女孩小心翼翼的，她的手臂有被抓破的痕迹，就连嘴角也有点儿青肿。
　　“是谁打你了？”她一把抓住了女孩的袖子，而糖葫芦则是掉到了地上。女孩原本只是眸中含泪，见此则是放声大哭起来，“糖……糖葫芦。”
　　“阿沅乖，不要哭了，告诉我是谁打你了。”她心头压着气，瞧着可怜兮兮的曲沅满是心疼。
　　隔壁的小叫花子想要抢她的糖葫芦，曲沅为了护住它，被那小叫花子狠狠地欺负了一顿。她心中自然生恨，想要好好练武的保护阿沅的心思更加的热切。她把阿沅抱在了怀中，亲了亲唇角哄道，亲亲就不疼了，阿沅不要哭。可是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是那年她不告而别？早就该知道，她是五毒的弟子，终究是要跟着曲云师叔一起回苗疆的。

　　那块遗失的长空令确切消息已经有了，可是萧栖梧根本不愿意去相信。重新看到林子里那座竹屋时候，她倒是希望已经人去楼空了。
　　“萧姐姐，你果然还是会回来的。”曲沅坐在了门前的石头上，晃着双脚，她的手中握着虫笛，一群蝴蝶在她的周身飞舞。“其实在扬州城外遇见你，便是设计好的。萧姐姐，我也同那些死于你手中的杀手一般，深负着取你性命的任务呢。”
　　“你为何去了恶人谷？”萧栖梧双拳紧握，带着几分隐忍地说道。
　　“因为我起了坏心思呀，我是恶人。”曲沅歪着头笑道。
　　“长空令呢？给我。”萧栖梧冷声道。
　　“萧姐姐你自己来拿吧。”曲沅从石上跃下，她吹响了虫笛。五毒弟子擅御蛊，地方那密密麻麻的毒虫使人看着便胆寒。
　　萧栖梧面色冷肃地拔出了双剑。
　　曲沅的身姿翩然而动，正如那花丛间缭绕的蝴蝶。
　　染血的虫笛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萧栖梧则是满脸愕然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剑。曲沅她从来不是个弱女子啊，可是深受万毒噬心之苦的人则不然。
　　“为什么？”萧栖梧的面容依旧平静。
　　“啪——”地一声，长空令被丢在了地上。曲沅贪恋的瞧着她的眉眼，伸出手却是将血污沾染了她素净的面庞。萧栖梧她，当真不在乎啊，不然为何如此平静呢？曲沅眨了眨眼，泪水淌下，可是她还是要装作开心大笑的模样。“为什么呢？因为是你啊。”我愿意放弃所有的抵抗。

　　后来，萧栖梧的脚腕上也系上了两串铃铛，走到了哪儿都会发出那震碎心灵的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