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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去留意,恩怨因果自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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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大业六十年。
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大约都听说过四十年前发生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一桩旧事。史官写史中详细记载着,当年江大将军灭胡胜而归,却迎来卫王一纸诏书,满门抄斩。关于江大将军的死因,正史上白纸黑字说其勾结胡族,谎称胜利,实则暗谋灭卫。可如今已没人说得清,但关于此事的每一段因果皆不同,有人说是江大将军为人正直,早些年得罪了小人,后遭诬陷。但传的最为真实的则是卫王忌惮其在百姓间的影响力,和其不凡的能力,与丞相密谋故意加害其,使其蒙冤而死,最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随后二十年卫国突临江北大旱,连着半年,不曾润以丝毫雨露。军事国防一日不如一日,朝政金玉其外败絮其内。高官贵族个个道貌岸然,贪图享乐,欺压百姓。庄稼颗粒无收,繁重税务,百姓苦不堪言。饿殍遍地,山河满目疮痍,光景惨淡至极。
那年这富饶之地迎来史无前例的战役,百姓起义,据说领导这场起义的正是当今圣上江卿,也是当年江家灭亡后唯一幸存的子嗣,江大将军的嫡长子。铁马冰河,铮铮马蹄声在这片土地上响起,带着希望和光芒。
最后历时一百多年的卫国灭亡,取而代之的是靖朝。
如今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平升。南朝本政,僾然余辉落落,留下满城残影暖意。
没人会再回忆陈俗往事。
这一日,天未亮,残夜稀稀,京门口早已人山人海,个个相与骈肩累足。伴随着各路小贩高亢的叫卖声,群聚其的人们更是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着。
“今年的状元果真是谂相之子。”
“那人儿时早已名声显赫。”
“……”
“这谂相之子,四岁能读经书,五岁会吟诗,六岁精通四书五经,九岁高中秀才,十二岁中的举人,十五夺下状元。”榜前一介布衣男子,提着嗓子,不顾一干众人,自言自语,手舞足蹈甚是激动。
众人频频点首,皆为惊叹。不时有人附和着男子的话并加以补充。一传十,十传百,一时这新科状元一事传遍大街小巷,家喻户晓,有人说这状元郎模样俊朗,为人温和谦逊;有人说其才高八斗,不信鬼神之说,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俗尘琐事。女子为此而倾慕,文人墨客为此皆敬仰。
京中凡是略读诗书之人不论年纪皆敬称之为谂先生。
谂府。
听到这些传闻时,谂知正在庭院中喝茶,手执着茶杯,望着小厮夸张的表情唇角含笑。
“不过是他们夸大其词罢了,我哪有那么玄乎,不过一介白面书生罢了。”谂知说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骄傲之色,镇静的倒不像中榜之人。
天以入秋,凉风习习,花落枝空,到是萧瑟了些。碧波清湖激起层层涟漪,渐渐退散。谂知一身单衣,一壶热茶。此时此景,天地如画,人景相融,犹如一缕寒玉凉彻骨,美到极致。
世人都传这谂相之子俊美绝伦,却不知本人实则几乎到了极点,连自持身家相貌的世家公子小姐见之,也会瞠目结舌,自惭形秽。这谂家二公子不比女子的阴柔之美,独有的书生气,连带着清隽的五官也柔和了起来。略浅的眉宇透着墨劲,恰到好处的适度,摄人心目的瞳眸,平静的神色像沉溺的湖水,却又如炸裂的镜匣刺人眼的光芒。
正是这双眼,美的惊心动魄。
竹叶微摇,清风徐徐,他一袭白衣,煮着热茶。时有燕雀啁啾,他不以为然,望着远方的天际,唇边隐有笑意。恭敬不失傲骨,谦和不逊风雅,温婉如玉,是世人给他的评赞。
突然一个小厮从谂园正门跑来,说是宫中传来圣旨,特请谂二少爷进宫面圣。谂知领了旨,草草收拾了番,换了件相对暖和庄重的长衫,独身一人,去了宫中。
谂知跟着前来接应他的公公走了一路,明明已到金銮殿的正门,哪知不等谂知开口,李公公一个转身,拐进旁支一条小路。谂知不安的皱眉,却也没开口质问,到了这宫中,便只有
既来之则安之。
李公公领着他来到偏殿的书房,刚到门口李公公就停了下来,礼貌的退到一侧,伸手做着请状。谂知知礼的拱手一谢,轻推开门不慌不忙的走了进去。
屋内。
江皇端坐在檀木桌前,手中面前皆放着奏折,俊逸的面容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紫红的便衣依旧难掩华贵气质,举手投足间皆透着稳重。江卿一见来人,凝重的神色舒缓了不少,笑着招收示意谂知到他跟前来。
谂知拱手屈身行礼。温润的声音缓慢的响起:“参见圣上”
江卿笑着说他不用拘礼。
“不知圣上特召臣来是为何意。”
江卿望着少年沉着的面容满意的挑眉“此次召你来却是有事,朕听闻谂相有一子卓文不群,才华横溢,实则旷世之才,今日所见,果真不凡。”江卿的话语中满是褒奖。
“实属高估臣,臣自认为卑鄙。”谂知平静的出奇。
江卿倒也喜欢他这直爽的性子。“朕想让你顶替翰林书院那些古板昏庸之人,教管太子,你看可行。”
谂知骤然怔住了,紧攥起袖中手,脸上依旧是平静的神色。“可否容臣回府思索片刻。”
“那便容你回家思考三日再给朕答复吧”江卿倒也不好再开口,他自是看出谂知复杂的表情,江卿自有把握强制令其答应,虽这是份美差,可他不认为眼前的少年会甘心于此。
谂知行礼后便退了下去。回府的一路上,他都是浑浑噩噩的,迷惘的看着沿途的风景,难言之情溢于言表,他深知即使他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有各种开脱的借口,依旧抵不过江皇的一纸诏书。
待谂知走后,李公公拿着浮尘进了房中,熟练的站在一侧替江卿磨墨。“陛下为何要让个谂家小子来教太子呢,况且周太傅德高名望。”
江卿没有回答,笑着继续看着奏则,李公公也懂的适可而止,也没再刨根问底。
(二)
天已经大亮,马车缓慢的行驶着,周围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声,酒馆茶楼的谈笑声。谂知无趣的拨弄着窗帘布,目光注视着缝隙中若影若现的喧嚣集市。
慢慢的谂知手撑住下巴,双眼无神的注视着马车的一角,一动不动的发呆。直到马车车夫前来唤他,他才猛然回过神,不紧不慢的走下马车。
谂知正准备回谂园,路过正厅时余光刚好瞥见谂安论坐在里面喝着茶,他停在门口,伸着手检查起着装,确定无误后才快步上去行礼,谂安论闻声点点头,没有看他,抬手示意他坐下。谂知倒也不拘泥,挥袖屈身而坐,清秀的脸庞此时到是苍白不少,放在桌上的手却紧攥着,谂安论自是发觉了自家儿子的异样。
“圣上召你何事。”谂安论容貌朗逸,一袭墨黑锦缎,气宇轩昂的气质丝毫不逊青年俊才。谂知长相随母,不似父亲的硬朗,举手投足间却跟谂安论极尽相同,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为过。
谂知接过之皖递来的清茶,轻放回桌上,表情严肃“父亲,圣上想让儿臣接替周太傅,教太子读书。”
谂安论骤然停下举至嘴边的茶杯,愣了半秒才唤来何管家,遣散走所有下人,待何管家关上木门,他才坐正身子,深邃的眼睛盯着谂知。谂知回望着,两人都沉默着,紧张的氛围蔓延着整个屋子。
“我希望你答应。”谂安论厚重的声音打破了尴尬,严厉的口气毫无回绝的余地。
“为何啊,父亲,你知道儿臣……”谂知一时急红了眼,不解的满脸诧异,他以为父亲会理解他,他以为……
屋内烛香缭绕,清风拂进点缀浸心凉意。
谂知凝视着谂安论坚定的神情,也不再反驳,呆滞的侧过身子,低着头,安静的可怕。
“你没有拒绝的理由。”谂安论愤然站起,一掌狠拍在桌上,振起瓷壶,茶水尽洒。谂知感觉到手背传来的炙热疼痛,默默地收回烫红的手没有回头的走出了大厅。他对父亲感到无比的失望,原来父亲也是个俗人,也不懂他啊。
谂安论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不忍的摇摇头,背着手,一个劲的叹气。
突然天陡然一黑,狂风大作,枯黄的枝叶瑟瑟鸣响,漫天飞花断草。谂知只着单衣,顶着裂风缓慢的前行,风吹红了他的眼眶,凉痛了他的眼睛,他依旧镇静的走着,丝毫不乱阵脚,发丝被风吹的散乱,束发的丝带也不见踪迹。此时的他极力隐忍着情绪,孤独的身影在萧瑟的廊坊深处,渐行渐远。
那晚深夜,京城下起了暴雨。
谂知站在门外,凝视着闪电惊雷和倾盆大雨,迷惘的惶恐,双眼空洞。他无暇顾及装束是否得体,不再在意冠发是否束起。白天还意气风发的劲草如今也被雨水击打的无法还击,才经历过新绿的芭蕉在雷声的照耀下惊悚的骇人。
茫茫夜空无星,广广大地也无他容身之所。
谂知赤脚站在被屋檐水打湿的地面上,即使如此也不会有片刻的寒冷,京城中早已沉睡的房屋,或许唯独他这灯火通明吧。不知站了多久,最后雨停了,天亮了,腿麻了,谂知才木然的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唉。
(三)
次日,谂安论来到谂知房间时,屋内早已空无一人,连守夜的小厮也不知他的下落,桌上燃尽的灯烛还留有余温,最后,谂安论黑着脸离开了谂园。
舟府在京城的最北端,离繁华的城中心偏离的很远。来往的行人看着舟家大少爷站在大门口,迎面走来一位白衣少年,大少爷一见来人,笑着连忙迎上去,两人并肩消失在门后。路人不禁私下打趣,猜测起这是谁家的公子少爷。
舟复引着来人直奔花园凉亭,亭中早已备好糕点,沏着热茶,一旁候着数个丫鬟。谂知看着舟复递来的清茶,意外的没有接,冷冷的开口“有烈酒吗?”
舟复闻之轻笑,放下茶打趣儿的说:“一向喜茶的谂知,到我这儿却也开口寻起酒来了啊。”
谂知随身坐下,低着头,丝毫不在意他的话语。舟复遣人撤走茶壶端来一壶烈酒“今儿个,你看着办吧”言外之言浅显易懂。谂知早就习惯他的技俩,也不戳穿,牵强的扬起嘴角,揽过酒壶往碗中倾倒。
“笑的很丑啊。”舟复向前倾下身子,用手指轻戳他的嘴角,打着半分玩趣儿。
谂知没理睬的自顾自喝着酒,早闻世人总以酒消愁,他今儿也算是尝试了吧。烈酒喉烧的滚烫,引的谂知不适的好一阵咳嗽,果真他不适合酒,父亲也常这样说他。
“酒自是不能消愁。”
谂知下意识的注视着舟复带笑的眼睛,却不知这让他将自己的落寞看的越发清晰。
“听闻可以麻痹神经。”谂知说着又重新将酒注满瓷杯,举着杯子,所有的情绪都溶于那一声叹息。
舟复看着对面的少年偏执于酒,不自觉的扬起嘴角,笑容久挂于脸上,他见过沉默,安静的谂知,却没见过如此孩子气的谂知。他挥手遣散走闲人,这庭院一时显得清冷了不少。
不知几杯酒入愁肠,谂知的视线开始变的模糊,浑浑噩噩的枕着手睡着了。舟复知道谂知喝酒上脸,却没料到酒量也如此差劲,无奈的扶起瘫软的他往厢房走去。
关上厢房的们,舟复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复杂的盯着木门。
醉倒的谂知自那日清晨一直睡到隔日午时。酒醒后余留的刺痛让谂知不适的紧锁眉,他穿好舟复差人备好的衣物,推开门屋外艳阳高照,刺眼的阳关令谂知几乎睁不开眼,扶着门槛驻停了许久。一抹熟悉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仔细一看谂知才发现远处那个人是谂府的一个小厮,小厮面色慌张,一见着谂知撒腿就往他那处跑。舟复吩咐的两个侍卫疑惑的看着两人,只见小厮沉重的在谂知耳畔轻语了什么,随之谂知便恍惚的松开扶着门槛的手,着急的狂奔跑向大门。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谁也没阻止,见两人匆匆忙忙的冲出了舟府,才赶紧跑去舟复住处,大抵是去向他通报吧。
“我知道了,下去吧。”庭院里,舟复把玩着手中折扇,靠在摇椅上,悠闲的吹着风,闭着双眼,嘴角抿着浅笑。念之啊,你还是输了。
侍卫识趣儿的行礼后便撤了下去。
庭院里,竹影斑驳,亭榭华重,只听的远方空灵的鸟鸣,渐行渐远着。
舟复摆动起折扇,面对此时此景,不由得感叹起来。
景色再美也缺个应景的人啊。
原本平静的京城中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谂知汲汲皇皇的推开谂府大门,来不及停歇片刻,绕过影壁,穿过游廊,面色沉重的直径朝谂相居住的正房,却没料想到谂安论正握着戒尺,站在正厅的门前的空地上,静候着他。
谂知一时看的慌了神,小厮告诉他的是父亲染上风寒重病不起,可这……谂知突然似笑非笑的停住脚,尴尬的浑身不自然。待他回过神来,踉跄的向后倾退了半步,慌乱的眼底掺杂着愤怒,平静的脸上染上点点温怒。
他被骗了。
“逆子!还不给为父跪下。”谂安论转过身来厉声呵斥,握紧手中的戒尺,压抑着内心无法遏止的怒火。
谂知低着头走到谂安论跟前,猛然合拢双腿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沉吟不语的将头埋的更深。
“为父教你了遇事逃避吗?背家训!”谂安论挥起手中戒尺,重重落在谂知瘦弱的背脊上,他紧咬着牙受着,吞吞吐吐的说:“家训第十条,遇事沉着冷静,切不可慌乱逃避。”
谂安论继续挥动着手,一下比一下加重着,他悲愤填胸愈加猛烈,他的声音由低到高,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明天去宫里,应了那差事。”谂安论手上的动作逐渐变慢,他盯着谂知早已被染红的白衫,和那颤动不止的身躯,不忍的扔掉戒尺,无奈的直叹气。
原本呆滞的谂知突然窜起,愤怒的盯着谂安论,哽咽的开口:“我不会答应的,父亲。”即使愤怒不已,谂知的语气依旧恭敬。
谂安论不再反驳,侧过脸皱起眉沉思着他的话。谂知过激的行为严重拉伤了原本就血迹斑斑的伤痕,眼前模糊起来,他闷哼的俯下身子扶着腿,稳住摇摇欲坠的自己。
过了片刻才见谂安论厚重的声音缓缓响起“谂后是江有汜的亲母,你知道的吧。”语毕,谂安论不等谂知答复,独自从游廊离去。
那刻,谂知紧绷的神经突然崩塌,他蹲下身子,痛苦的抱着头,静静的。挣扎了须臾,他犹豫的站起身,仰起头苦笑了起来,浑浑噩噩的一直走到谂园。
“老爷,您劝劝公子吧,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屋中两日了,奴婢说什么也不见吭声啊。”之皖跪着哀求谂安论,清秀的面容硬是哭的双眼红肿,声音嘶哑的发着微弱的喘息。之皖原本是谂夫人的贴身丫鬟,自从谂夫人去谂庄修养后她便留在公子身边,一待便是十年之久,说没情分自是假话,要说情分那真是当作自家胞弟般伺候着,这出了事后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既觉得愧对夫人,自个儿又心疼的很。
谂安论没吭声,背着手离开了谂园。
这夜,谂知黑暗的房中又传来哭嚎声,之皖闻声连忙赶来,也不顾是否逾矩,硬着头皮就撞门而入。她拿着手中的油灯,缓慢的朝谂知靠去,快到跟前时,她却停了下来,沉默的吹灭了灯。
黑暗中,谂知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无措的颤抖着身躯,似笑似哭的啜泣着,对着空旷的眼前伸出手,极力想要抓住什么。衣衫狼狈不堪,头发散乱不清,整个人就像是中了魔,哪还有平日的骄傲。
“对不起”
之皖看着他对着空气一个劲的说着这三个字,心疼的红了眼眶,这不是他的错,为什么牵连他至今。
“睡觉吧。”公子。之皖想要伸手安慰他,伸至半空,眼看快要触及他时却将手缩了回来,无力的垂下。
谂知哭到最后没了声,直接晕睡过去。之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扶回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又打来热水为他擦拭脸庞,想要帮他脱去外衣,却无意中看见他背后醒目的伤痕,似乎又崩裂了,红肿着往外渗血。她又抹黑绕至药房寻来药,轻柔的为他擦拭着药,等到天已半亮,才缓缓离去。
第二天,谂知早早的便起了床,平静的收走常用的衣物,静悄悄的从侧门离开去了皇宫。
老话常说,因果是非,自有轮回,自有天意。
那日,院中梨花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