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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情思何处起 ...

  •   阳光亘古不变的亮着,亮了几千年也不知消停,阳光任性的炙烤着大地,也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好像它从几十年前起就是这样了。
      当它来到马车场时,几个马车夫正趁着人们午睡的当儿说些闲话。马车夫们脱下白褂,取下头上戴的帽子扇着自己流着珠串儿似的汗的红脸,空气里绷着燥热的弦,一个马车夫盯着另几位马车夫说道:“几天前死的宁老爷你们可知道?”
      “知道知道,怎么了吗?”
      “府上那二小姐可了不得,十几岁一小姑娘,偏偏吵着闹着要跟她那大哥分家呢!”
      另几位车夫笑着挥挥手道:“那怕是受了不少委屈啊。”
      挑起话题的马车夫得意起来,更加卖力的说道:“那倒没有,看着一不出闺阁的小姑娘,讲起账本来,那是条条精细得很啊。猜猜她对她那哥哥还说了什么话,你们猜也猜不到…”他挤着眼睛笑,清了清嗓子道:“我曾替父亲管过家里的账,家里的钱大多被你流水般花了去,今后我若不为自己打算一番,别说是去讨饭,只求你别卖了自己的亲妹妹。”
      “真这么够味?”几个车夫笑在了一起,唾沫星子和着灰尘在阳光下跳动,一阵热浪袭过,这些闲言碎语渐渐被黄土掩埋。
      宁家的小姐因是秋时生的,花园里的兰花用兰香点缀了整栋房子,于是唤作文心。宁文心还只是个上学的女中学生,平日里最瞧不起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原来这宁大少啊,平日里爱唱曲捧角儿,不多时也逛逛窑子,宁老爷给他找了个貌美如花的少夫人,他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起,留家了半把个月,又出去玩了,宁老爷也就死了管他的心了,只是从经费上克扣了些。少夫人是个眼光粗浅的蠢女人,至少在文心看来是这样,可惜了她那如花的面貌了。文心打心底里觉得,像哥哥那样玩心大能力不足的蠢货,只需要一个聪明又能干的女人好好管着,保管十天半个月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过这样的女人又怎会看上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于是,自父亲死后,她就开始认真考虑分家的这档子事了。
      外人都知道文心在分家那天出尽了风头,以为她长足了甜头,然而事实上,她却没要多少。倒不是她要不到,只是她认为不必要太多,够她的日常开销就够了。对于自己的哥哥,看不起归看不起,然而她却私下担心遗产不够哥哥的开销。她对哥哥说了番狠话的当,内心便开始在懊恼与愧疚间挣扎。
      哥哥并没有因自己得了好处便高兴,他自认为面子上吃了亏,头天便收拾好了行李,打发下人送去了要搬去的府上,自己也上了辆轿车,竟头也不回的走了。文心现在路旁,目送着轿车远去,直到轿车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时,她才沉默着回了房,缓缓关上门,竟靠在门边哭了。这是她自父亲死后这几天来的头一遭,她在哭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她为此感到疑惑,然而却没有将它弄明白的心思,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这样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感实在是太寻常了,实在没有将它弄明白的必要。
      她深爱这栋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且不说大理石砌的台面,精细刀功刻的花纹方柱,古色古香的古玩混着西洋的新奇玩意儿,阳光溅满的花园里那副藤蔓秋千,单单是这房子的意义就够她品味些许年头了。十岁那年,母亲在阳光下昏迷,面容苍白且动人。十五岁的前几日,父亲躺在书房的摇椅上竟再没有醒来。
      书房是父亲的至宝,收藏着古今中外的书不计其数,父亲常常躺在书房里的一张摇椅上吸烟,她不喜欢父亲吸烟,却喜欢吸烟时的父亲。他眯着眼睛从烟枪里深深的吸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圈圈的烟来,有些模糊灯光。在书房里读书的时光是胶卷似的,她在烟雾飘渺灯光被模糊得有些不真实的书房里,常常忘记了时间的走向,时间该是静止的,这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与父亲不同,母亲喜欢花园,她让文心坐在秋千上,自己则绕到身后轻轻推着文心的背,那些年的欢声笑语如今只能照片似的定格在脑海里。
      文心正惆怅着,然而却有人走来笑着道:“小姐赶快换衣服去啊,今天可不是休息日,要上学的。”
      来的是伴文心几个年份的一个丫头,这也是分家时文心所要得唯一一个。十岁那年,母亲过世,父亲看她难过,一个人在家里孤单,为她找了个丫头。这丫头是由老管家领来的,老管家带着她来到花园和文心见面,文心坐在秋千上低着头发呆,阳光弄得她有些眩晕,母亲的死让她难以接受,她伸出两条腿轻轻地往前荡,想着是母亲在她身后推着秋千,她心里疑惑,炽热的阳光怎么照得她身体有些发凉。这个小丫头看着阳光下孤独的文心,她怯怯的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问:“我为小姐推秋千好不好?”文心抬起头,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套着件水莲粉的长袍子,穿着双粉线绣荷花纹的织白布鞋,手袖有些短,露出她白翡翠的圆润镯子和白嫩豆腐似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文心盯着她问道。
      这丫头被文心盯的有些不知所措,她怯怯的回答道:“老爷说让小姐取一个。”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吓到了乡里来的小姑娘,她尽量缓和了神情,而后仔细瞧了瞧她,微微笑道:“我看水粉很适合你呢,东坡说过,照水红蕖细细香,到很符合你的气质,好姐姐不如就叫做芙蕖如何?”
      她浅浅的笑着点点头,她这才细细的打量文心,这个身着浅蓝底纹白色长裙长发披肩的女孩淡淡的笑,才真是和她嘴里念的诗词一样美。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几日在家里真是闲散惯了啊。”文心一边回应着,一边去换了校服。
      文心独自走在街上,街上车水马龙,而文心却是最讨厌热闹的人群,她快步走着,忽的有个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晓蝶。”文心回过头高兴的说。原来拍她肩的不是别人,是她的同学周晓蝶,周家和宁家算得上是世交了,祖上都是考科取士的,不同的是,宁家到了文心爷爷那一代时,已然是衰落了。不过是些古玩与家谱撑撑场面罢了,祖上留下的产业到如今不过是几处房产与田地,恐怕落到她哥哥手上后,就不必牵挂了。父亲不冶家事,只知闲置书籍,在书房里抽烟,在外强撑着架子罢了。周家人可是极为能干,前几辈虽都是文官,不济的是教书先生,却在革命后迅速转入商界,曾经的书香世家以极其精明的头脑,发了大财。再向南京街上的提起周家,怕是少有人还知道周家曾是出文官的家族,只是问一声:“是城东口做丝绸生意的那个有钱人家周家?”文心的父亲常常冷哼一声:“斯文走狗。”究竟周家的人是怎样,文心不清楚,她清楚的是自己父亲的无所事事。
      周晓蝶生的极为标致,举手投足间亦有名门风范。那一颦一笑间,演尽了风花雪月,那柔情可生百媚之态,目光流转中滴尽春妍,她看着你,灵动的眼波难以世俗之眼可破,就是用上曹公的话也不为过:“实愧西子,深惭王嬙。”她的性情又是极活泼的,大方得体且不失明媚,可贵的是她对每一件事都抱有极大的热忱,她笃定的相信自己会走一遭精彩的一生。
      周晓蝶一步踏上前,轻跳着转了个圈,轻巧如同花上的蝶翼: “文心,见到你好使我高兴。”她眯着眼笑着,露出排整齐的牙齿。颤颤的一串笑像午后窗沿上风吹的铃铛。
      文心笑道:“我们不是几日前才见过吗?”
      她爽朗而甜蜜的说: “看到世间万物都使我高兴,不知这天如何蓝,这云如何白,啊,我怎会如此幸福?该叫这世间所有困苦的人分享我的喜悦。这阳光如此芬芳,这清风如此醉人,天哪,上帝是位高贵而伟大的人,叫尘世的人有幸亲临这仙境似的人间!”
      文心被她的一番话弄的哭笑不得,但又心里疑惑,她笑着问道:“我知道你不爱看书,这一股子莎翁的味道是哪来的?莫不是刚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
      周晓蝶娇嗔的咂咂嘴,闭着只眼睛点点头:“我近日来可是看了好些书,你也别拿你女知识青年的帽子来压我。我近来啊…”晓蝶轻跳了几步,用着糯米似的声音甜甜的说:“我近来可只看鸳鸯蝴蝶哦。只可惜都结果不好,不适合我。”
      文心起先没弄懂她的意思,只觉着这话有些不对味儿,等仔细思量后,这才明白她话里多的意思。她试探着问:“近来可是有什么喜事?不知我认识不认识。”
      晓蝶把双手背在背后,摇着头念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文心模仿着她的语气戏谑道:“直以为,谁家翩翩少年郎,二八年华恋海棠。不曾想,邻家‘莫空’作檀郎,有人牵引海棠下。”
      晓蝶顾着自个儿内心的甜蜜,并不注意文心的戏谑。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眼里心里都是笑。
      文心笑道:“莫不是你主动追的人家吧?”
      “瞧你这话说的,自然是我主动的啊。”她颇有些得意,语气又带着甜蜜:“那个呆子整日只知创立各种活动和演讲,再不然就是看着奇怪的书,可真是无聊透了。”
      “想不到天地不服的莫大小姐要叫你声嫂子了。”文心捂嘴笑道:“想想到也有趣。”
      平日在学校里,和文心晓蝶最要好的同学叫做莫离。莫离的父亲是个纯粹的商人,没有宁周两家的世家底子,算是个平凡较富裕的家庭。这却也是最叫文心羡慕的,她始终觉得莫离的那种家庭才真是真正的家。莫离头脑聪明,特立独行,遇事冷静,取决果断,向来认定自己的绝顶聪明,和大多数庸才不可比。一向不喜欢文科,认定理科才是有实际作用的。不过当她第一次看到文心时,她就变了想法,文心的美深深震撼了她。若非得讨论五官脸型,那是少有人能比上周晓蝶的,但她深以为周晓蝶那样笨的女生怎么比得上一股子墨香的文心。况且文心又何止是有淡墨书香,她同时又有着大多女生少有的精明头脑与成熟作风。
      莫离的哥哥叫做莫空,一心一意的要救国救民,他聪明好口才,最会煽动起别人斗志昂扬的情绪。而他待人又是极真诚且热忱,丝毫没有莫离身上的傲气。因着莫离的关系,他才认识了文心与晓蝶。然而莫离的介绍并非他与晓蝶的第一次相遇。
      晓蝶第一次看见他时,莫空因为是晓蝶学校的校友,在学校校庆的时候去做志愿者。晓蝶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他有条有理的给每个人安排工作,又彬彬有礼的接待每位来宾,那天温度很高,他在校园里来回的跑,跑得气喘吁吁。他的皮肤有点黑,高高的个子,浓浓的剑眉,眼神很亮,瘦削的脸,一副永远充满活力与斗志,神采奕奕的精明能干的模样。有人递给他水,他一口喝了,又去忙了。晓蝶趁他休息的当,走过去向他打招呼:“嘿,你好,我想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周晓蝶。”他抬起头看着她,在他的眼神与她的眼神交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点燃了。
      然而这并不是莫空第一次看见晓蝶,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站在夕阳下的河边,也许是在等人,她身穿一袭白底玫红锦线绣的蔷薇的旗袍,半长的裙摆露出她修长洁净的腿,脚踏着双玫红色的高跟鞋。她的侧脸被阳光度出层金色,黑色的长发发尾烫了卷,搭在她胸前的几粒盘花扣上。她和整个背景合在一起,美好如同西洋的油画。
      莫空不知觉中竟看呆了,他回过神来,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羞愧,他怎能是这种在意外貌的肤浅家伙?他看人大多是不注意其长相的,然而就在这美好的黄昏,美好的河畔,美丽的夕阳下,眼里猝不及防的闯出个美丽的她。他快步离开,不允许自己再继续这样的蠢事。
      然而回家后,他却始终忘不了她,只要一有空闲的机会,他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那日夕阳下的美好的侧脸。他的梦里竟也时常幻想着那个女孩缓缓转过头来,对他报以温柔的笑,笑声如同午后窗沿的风铃。
      校庆时,他忙完了工作,本是想好好欣赏节目,谁知上次见到的女孩走过来朝他打招呼。她笑着说:“嘿,你好,我想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周晓蝶。”周晓蝶吗?为什么是如此叫人难过的名字。他抬起头看着她,在她的眼神和他的眼神交接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点燃了,多日来对她的思念呼之欲出,梦里的她渐渐走出来,真的对他报以温柔的笑。
      莫离介绍的那次是第三次,那日见她后,她又时常与他偶遇,在这一次次的碰面后,他明白自己已经陷进去了。
      晓蝶和文心来到学校后,文心笑着对莫离说:“你该叫晓蝶嫂子了。”
      莫离瞥了一脸得意的晓蝶一眼,云淡风轻的说:“早知道他眼神不好,没想到已经坏成这个样子。”
      周晓蝶不服气的说:“莫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里不好了?学校里追我的男生一大群呢,你的意思是他们眼睛都瞎了吗?”
      莫离依旧是方才那样的态度:“原来我哥和那些蠢才是一样的啊,啧啧,看来我高估他了。”
      周晓蝶激动的说:“莫离你骂我也就算了,竟然还说你哥的坏话,你实在太过分了!”
      文心看到晓蝶急了,忙劝解道:“罢了罢了,你们俩怎么老是吵架?何必为了逞口舌之快伤了朋友间的感情呢?”
      一直以来,莫离和晓蝶就喜欢吵架,莫离性格太要强,只知道逞强,晓蝶又不能明白,她不知道莫离不过是随便调几句,她老是把莫离的话当真,于是认真的吵起来。所幸的是,她们吵吵就没事,下一秒就忘了上一秒所生的气。
      学后,文心一个人走在路上,她选了条行人较少的路,一个转角处,篱墙里的花开出墙外来,梦幻般紫色的花簇拥着绽放,文心不自觉的走上前去,轻嗅了花的芬芳,花瓣轻碰了她的鼻尖,此刻或若心动,她感到了美的召唤,而有几朵花的花瓣因着夏日的炎热略微枯萎,她轻笑道:“曾经姹紫嫣红开过,似这般都付给了断壁颓垣。”一低头,看到的是几束被人采摘后丢落在地的花,文心有些心疼的将它们拾起,一边走一边埋怨道:“且不说花该摘不该摘,摘了就该好好珍惜,就是丢,也不该丢在马路上,也该让它回土里去。”她将它们放在树边的泥土上,而这时,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你该拿把锄头,戴个锦囊,再唱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文心听到了人声,抬头看去却因为树叶的遮挡看不真确,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生气的回道:“我们并不认识,何苦这样嘲讽别人?”也不等那人回话,快步跑走了。
      树叶下的那个男生本意不是嘲讽她,看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有些着急,准备追上去好好道个歉,谁知母亲却来了。
      “方才你在和谁说话?”母亲问道。
      男生笑道:“颦儿。”
      母亲笑道:“别瞎说。”
      “方才那女孩真有几分林黛玉的神仙姿态呢,不过依儿所见,她该是比弱柳扶风的林黛玉要美的。”男生笑笑,想起方才的景色:那女孩站在紫花下,她踮起脚轻嗅了花的芬芳,她浅浅的一笑,紫花霎时成了背景,花如何美得过人?
      母亲笑道:“你的哥哥们都说你不晓得分美丑,我看倒是挺会看的嘛。”
      “倒不是不会分,只是不必要分罢了。”他笑了笑,望着篱墙边的花入了神,眼里溜过一抹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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