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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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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晖九年,青楼中走进了故人。
谈无欲面色凝重,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闻讯赶来的骊歌把他迎入花间阁,见到章袤君,两人一时却不知从何启口。
“先谈你的来意罢。”兰漪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千头万绪,把已经完全恢复生机的万年果放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谈无欲瞥了一眼,“吾当年遭遇重创,故未能及时获悉局势。”
兰漪做个手势,“我理解。”
“然而吾之目的,你当早已清楚了。”
“此话何意?”
谈无欲的脸色又沉了两分,“莫非七年前……梓清在何处?”
听了这话,骊歌心中终是起了恶意,几乎愤愤道:“谈公子问梓清……她没了七年了!”
谈无欲一时愕然。
“她被人一刀断首,尸体上没有什么异样。”兰漪止住骊歌,缓缓道。
谈无欲深深叹息,“吾之过也。”
兰漪与他对视,眼中多了一丝戾气,“当时我猜想,你定是令她传达什么消息,我只问你,今日告知我,还来得及么?”
“若为时已晚,吾也不会来此了。”谈无欲道,“然则,吾有更要紧之事。一年之内,圣晖必乱。”
“嚓”的一声清响,一片花瓣飞离枝头,贴着谈无欲的脸颊擦过,谈无欲目视前方,一手轻轻挡去,把花瓣夹在了指间。
“你知道说此话的后果,”兰漪轻声道,“兰漪章袤君,终究是圣晖的人。”
“吾清楚你所处的位置,这也正是吾来找你的理由。”谈无欲摊平手掌,花瓣滑落入桌上茶杯中。
“你清楚么?”
“兵符在你掌握罢?”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莫急,将令自有用武之地。”谈无欲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幅画卷,“你看,这是翳流近年的动态。”
图画标示一目了然,正是谈无欲经过整整两年的调查掌握的蛛丝马迹,丝丝缕缕串接起来,足够拼出大致的答案。
兰漪沉思半晌方答:“实不相瞒,自我回扬州以来,暗中多次派遣人手伪装成商队前往西南探查,几年来足迹应可遍布江左,传回的消息,却皆是无恙。偶有踪迹也是难以深入,只知他们行踪虽然不定,却似乎在朝特定的方位移动,但往来过于不便,消息往往失真。”
“章袤,那些暗探不可再用!”
“你是说……”
“翳流控人之术防不胜防,吾等暂时无法摆脱被动局面。”
“八年了……”兰漪喃喃,“等,无妨。可最终上钩者,谁?”
“北辰元凰或是他背后的操纵者,二者必有其一。”谈无欲凤眸熠熠,与兰漪相视一笑。
“下面,不要打断吾,吾这就把当年写在信内的事告诉你。北嵎皇朝历时近五百年,在此之前,是孔雀皇朝。而吾,严格说来,应算是孔雀皇朝的遗民。”
骊歌张大了嘴,兰漪只皱了皱眉。
“吾之师尊乃八趾麒麟,你当听说过此人。”
“孔雀皇朝末三代王佐,乃治世之臣也。可惜帝王昏庸专制,免不了走上灭亡之途。”
谈无欲微微点点头,“师尊亦修道有数,因其学生多也是朝廷官员,向他学习道术者便不为人知。国破后,师尊投水殉国,唯一遗愿,乃其徒不得入仕北嵎。只因北嵎开国者有胡族血统,中原士人一时舌戗笔伐,然则大势所趋,北嵎终于定都。
“此后,吾专注于修行,终于有所小成。百多年来吾曾隐居山林,也曾游历各地,直到近三十年前,吾结识一个年轻书生,此人方才弱冠年纪,却已见识深广,谈吐不俗,尤其对术算和堪舆颇有见解。吾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遂结为至交。他自称玉阶飞,在宫中任职。吾与他一直保持往来,直至北辰元凰登基前一年。
“玉阶飞发现太子虽然册立,龙气却无相应异动。龙气向来是各代帝王最重视的存在,关乎国运。新朝建立,新的龙脉即应运而生,经历数代方能孕育出龙气,以保皇室稳定。一旦帝王失道,龙气随之动荡;皇朝毁灭则龙气亦不留存。北嵎龙气原聚于鎏法天宫,玉阶飞猜想,应是北辰元凰非中主亲生,没有真龙命格,然而他又是最合适的帝王人选,于是玉阶飞着手处理此事,最后寻得燕然山下能重起龙脉,可将龙气导入其中以破解原定命数。然而就在最后一次施法之时,遭逢意外而失败,玉阶飞最终因此身死。吾得到消息及时赶到,设法将玉阶飞残魂聚集,吾也得知燕然山的地脉已被玉阶飞引动,可以承载龙气。
“北辰元凰吸收了鎏法天宫的龙气后失踪,吾怀疑翳流的目的就在于得到龙气。但目前为止,他们仍然无计可施,因为北辰元凰做不到将龙气运用自如,杀了北辰元凰,龙气更将消失,因此吾可以肯定北辰元凰尚在世间。”
“没有错,他还活着。”听完了来龙去脉的兰漪终于说道,“你的意思……翳流最终会发现将北辰元凰带到燕然山,龙气会与龙脉产生感应而窜出,翳流便可得到龙气?”
“然也,且吾与玉阶飞经过测算,大约就在明年七月中某一日,紫薇遇劫,北辰不显,正是近十年来龙气最不稳定的时刻,翳流必然动作。”
兰漪疑惑道:“你与玉阶飞?”
“他之魂体目前正在燕然山,借龙脉维持。”
“我还有一问。”
“请讲。”
“既然翳流有此计划,八年前又为何阻挠你我,甚至揭开黄……公孙月之事?”
谈无欲冷冷道:“很简单,他们初得北辰元凰,本想借新朝不稳之际一举推翻,却发现龙气之事受阻,只好转为试探,欲动摇圣晖根基。自然,倘若当年果真兵变,翳流便无须暗地行事至今了。”
“吾知道应该怎么做了。重要的话说完,接下来……”兰漪身体前倾,一字一顿道:“你、得知公孙月的事了么?”
“你所指是……?”谈无欲不解。
“没什么,”兰漪别开目光,“谈兄舟车劳顿,就在花间阁里歇息吧,不打扰了,请。”
“请。”
兰漪去后,谈无欲转身发现骊歌仍静立在原地,“姑娘?”
“谈公子,抱歉。”骊歌垂着头,“我知道梓清的事与公子无关……主人这里,还有一事要告知公子。”
“你坐下说罢。”
“是。现在过云烟中,还住着另外一人……”
是夜,月色清寒,空中没有一丝流云,过云烟中灯火微阑,庭院浸润在一片皎洁银白之中。兰漪身倚阑干,放空了思绪,但觉扬州满城星灯,映入眼帘确实可喜。只是在扬州住了这么些年,却仍然没有融入这座城的感觉,苏州、扬州、京城,他不属于任何一方。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幽幽,恍惚使人愁;今非昨,竟成各,挥剑断红袖。”
然而,此刻连提剑的资格都没有,这算悲哀么?兰漪说不上来。
“兰漪章袤君,你在想什么?”背后传来一个如月色清冷的声音。
谈无欲走来,手中拂尘轻甩,一道术法打向过云烟一角的偏房,无形的屏障顿时将其覆盖。
他很久没被人这么叫过,一时竟有些恍惚。谈无欲走到他身边,感叹一句,“此景,莫若于天上人间。”
“此景虽好,不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兰漪没有多看弯月一眼,转过身,”夜深了,谈兄来过云烟可是有事相谈?”
“无事,亦可相谈。”谈无欲平静地看着他,此刻的目光一如初见时明晰而深邃,兰漪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一开始在他面前,便没有秘密。
“章袤,你想知道你四姐,对么?”
“时至今日,于她,还能谈些什么呢?”
“需要这样么?你一直是她最在乎的人。”
“她在乎,是啊。”兰漪轻笑一声,“自从她认得我,自从我们成为姐弟,我们的关系一直是兄弟之中最好的。
“可是早已变调了不是么?我当年对她说再会,却不想,我们无机会了。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兰漪的声音逐渐转低,“不在皇城,也难免宿命。”
谈无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何故不能再见?吾料想待翳流之事了结,公孙月大可回归。”
“什么?”兰漪震惊得手中花枝一抖,“你的意思是……她没死?”
“莫非你不知道她的诈死之计?”谈无欲皱起眉头,“暗度陈仓,实则灭罪恶坑也。”
“她真的没死……”兰漪身子微晃了一下,“呵……告诉我事实!”
“吾只能告诉你一小部分。当年,她在燕然山……”
分别七年,倒像是他自己想当然的一个笑话,不该责怪圣踪,更不该怪公孙月,合该自责。只是,圣踪又何苦瞒着他?
“谈无欲不作其他揣测,公孙月身处北域必有计划,眼下,吾等也该补全这张渔网的最后一环了。”谈无欲的目光落到兰漪手中兰花上。
“另外,吾想见一见……她。”
“我会将她安排在合适的位置。”兰漪手一翻,花枝点着那一间被隔绝的偏房,“谈兄仁慈,或许觉得我做法不妥,但事关北辰元凰,就不是你我私事了,还请谈兄莫要因此有所异议。你放心,不存在威胁之人,并非惟除之一途。”
“好吧。”谈无欲不再坚持。
“此事了结,你作何打算?”
“吾么,深山退隐罢。”谈无欲轻描淡写,“夜深了。”
“谈兄……”兰漪走开去,背对着谈无欲轻轻道,“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四姐之于你,是怎样的存在?”
谈无欲道:“八年前,吾已经给过你答案了。”
“更明确一点,可以么?”
“吾与她,没有可能。”谈无欲依旧无悲无喜,“知交、挚交,吾只能做到此了。章袤,在她心里,你永远是最重要的那个。
“吾与她的所有动作,是基于相信,基于默契,所以吾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她已死。”
“为什么……”
“吾想……你与圣踪的感情深厚,干扰了你的判断了。或者,恕吾直言,公孙月是否把她对于圣踪的不信任传递给你了?”
兰漪反问:“这又是何意?”
谈无欲摇头,“没什么,无论公孙月有多少顾虑,从圣踪处理黄泉赎夜姬一事的态度上,说不定……也罢,至少现在不是做选择的时机,但看你心中如何认定了。”
兰漪沉默了一会儿,手一扬,花瓣飞入内室,片刻后,骊歌捧着一个檀木小匣来到跟前,打开,匣中一朵冰蓝色的寒玉兰花在月辉下流光溢彩。
“三年前,我曾自作主张,而今看来,说不定歪打正着。谈兄,青楼就暂且劳烦你了。”
“你放心前往便是。”谈无欲心下有数。
“谈兄竟然知道此事?”
“吾在南疆旅居两年,有心自能察觉异样,不过只有猜测,方才你将吾之猜测应证了。”
“哈,有谈兄这样的人物在,翳流末日将近。至于我要用何种方式……亦不劳前辈挂心。”
“哈哈~”谈无欲摇摇头,“你们两个……说话的方式也如此相像。”
“四妹啊……四妹!”东方鼎立敲敲公孙月面前的桌子,公孙月收拢折扇,朝三兄白多黑少地一瞪。
“四妹,不是我说你,你真的不考虑……”
“三哥!你堂堂镇北将军,什么时候也管起这些来了?”公孙月用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
东方鼎立重重地哼了一声,“好,我不是长兄,照说你的事情与我不相干,可你真的不考虑你自己,还有老五的心情么?大哥告诉我,几次三番去催他成婚的人都被赶回去了,月啊,他在想什么,你最清楚!”
公孙月不吭声,半晌方道:“人生七十已过半,三哥又何必拘泥于俗律?章袤的性子你我都了解,大哥如此做是白惹他不快,尊重我们的意愿吧。”
“四妹,你说清楚。”
“也许,我们是互相耽误了……”公孙月眼波流转,手指无意识地搭上颈中吊坠,一个篆字,痕痕分明,美好得如同这块美玉本身。
是不是她想要保全的太多,到头来,仍然找不到正确的方式。
朋友之情,姐弟之分,其实选择不是没有,只是现在,天遥地远,各人尚没有选择的余地。
然而各自安好,也是一种完美。
圣晖十年七月十五,沿江一线多地同日暴乱,前朝帝君北辰元凰以翳流教主的身份再现尘寰,打着兴复北嵎、与民共长生的旗号一路向北推进。各地州官最初以为是小型叛乱,可以轻松镇压,不料叛乱队伍如滚雪球一般极速壮大,甚至有源源不绝之势,短短数日,已经占领荆襄之地。
携带加急文书的使者在进京路途中被杀害,皇城得到消息时已晚。圣旨发往扬州,起复兰漪章袤君镇东王之爵,全权负责沿江乱事。
圣旨尚在半途,滞留桂阳长沙等地的叛军后备竟在一夜之间被人颠覆,这些武装少则百人,多则千人,全部打着“章”字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