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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孤子花谶 ...

  •   江上,一叶扁舟行得不疾不徐。水面上飘着淡淡一层寒雾,虽未开春,两岸丛林已不显萧瑟,点点墨绿喜人。船弯过一个峡口,风稍稍大了些,掌篙的老翁紧了紧棉褂,朝远处用力地望去,一会儿工夫后面带喜色地朝舟篷里喊道:“少年人,咱们快到了!”
      “劳烦老丈了。”篷下闻声走出一人,正是谈无欲,青丝少年模样,着了身温文儒衫,看着远处渐渐显朗的群山轮廓,无声地叹了口气。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虽然百年来早已没有故乡的概念,也总有一个归处,在外偶尔想起也有淡淡的怅惘。是太久未归了。
      辞了船翁,面对一方山岭,少年容颜依旧,青丝又成白发,想来等待他的两人,也应是满头霜雪了罢。
      无风无尘无欲天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正在小院里侍弄花草的一男一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丢下手头工作站起来,回头时谈无欲已经来到了庭院里。
      “主人……”女子艰难地唤了一声,声音微微地颤抖,眼里蓄满了泪,终于汹涌地淌下来,止也止不住。
      “主人。”男子也喊道,木木的眼神里逐渐有了光彩。
      谈无欲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儿。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也许六七十年,也许已有百年,他收下一双稚子,取名寒山意和冷水心,悉心教导。他离开无欲天外出云游时他们尚在沉稳中年,虽然修道延缓了衰老,可终究修为不足,还是岁月不待了。
      “哭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谈无欲用温和的语气道,看着寒山意忙忙地找出手绢递给冷水心。
      “主人……”冷水心啜泣着笑了一声,拭着泪道:“太……太想主人了,主人回来,我就放心了!”
      谈无欲笑了,“什么?你还不放心过?”
      “主人,”寒山意低低地叫道,“主人留下的万年果,枯萎了三年,去年才复绿了。”
      谈无欲也想起来,重伤后三年昏迷,生机惨淡,难怪他们忧虑。
      “傻丫头……”谈无欲轻轻拍了拍冷水心的背,她穿着俏丽的红衫,是姑娘的打扮,也许常人看来怪异了些,可是在谈无欲眼里,两个徒弟还是几十年前绕膝喊着他师尊的童儿,何曾变过了呢?
      “主人!”冷水心望着他,眼睛闪闪发亮,“主人一路劳顿,可要歇息么?主人的房间一直都干干净净的,还有那边主人亲手种下的梅树,已经比主人要高了,过两日就待开花!寒山意去给主人泡茶!”
      谈无欲忍着笑意,颔首道:“那吾先去看看。”
      几树红白梅花枝桠纵横,花苞已鼓起来,淡淡清香似乎已丝丝可闻。无欲天虽然地如其名,设在高山幽岭深处,洁净清寒,主人却未曾存了委屈自己的意思,因此无欲天内是别有洞天,屋舍庭院的枝节末端之精细处,并不输于世间名门大家的周到。
      倘若公孙月在,定会说好友其实是富贵不露于表,一个清净无欲的修道人又不是大善人,攒了银子除了济世,还能往何处花去?
      而这话谈无欲是必无力反驳的。
      说身子疲乏也是不假,自极北之地千里迢迢回到中原,舟车劳顿,在此地总算能够安寐。
      饮过一盏茶,正欲回内室调息,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直直的叫人眼前一黑,忍不住呻吟出声。
      寒山意冷水心忙一左一右将谈无欲搀住,还未来得及开口,谈无欲摆摆手示意无事。疼痛确实只有一瞬,心中却陡然不安,顾不得额上冷汗,他手指一捻,一株万年果就出现在掌中。
      万年果是他特有之物,无论多少株也只是由他手中的这一株化出的形态,因此无论哪一株出了问题,他皆能有所感应,他遭逢意外,万年果亦萎靡。
      谈无欲定睛一看,紫黑色的果实少了一颗。
      再捻法印,细细感应去,竟是燕然山石坛下的那株有了异动,有人采了一颗果实,阵法却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谈无欲收起万年果植株,果断对冷水心道:“取纸笔来。”
      须臾,路观图成,谈无欲对寒山意道:“有件事要你急速去做,愈快愈好。”
      “主人请吩咐。”
      “你立即动身前往北域燕然山,按路观图指示寻到吾放置万年果之处,会有人告诉你发生了何事,将其回报于吾便可。一路上既须隐蔽,又不可过分遮掩,切记。”
      墨迹凝干,寒山意匆匆道别。
      谈无欲面上忧色稍减,又看了看在微风中轻摇枝桠的梅树,神情有些遗憾,多年未见花开模样,当真怀念。
      “冷水心,吾将闭关百日,看顾好无欲天。”
      “遵命!”

      北域的捷报传到京城的时候,宫中家宴已散,圣踪留下了邓九五,又换上一盅好酒,兄弟俩无言对饮。
      捷报一路递到圣踪手里,东方鼎立一向话少,折子上也就寥寥数字:
      『启上:
      罪恶坑破,伏法者众,所获无数,月娘无踪。
      东方鼎立』
      圣踪挥退信使,一手把桌子拍得“嘎吱”响了一声,把折子给邓九五看,狠狠道:“这丫头就是不让人省心!”
      “每次都让皇上想掀桌是不是?”邓九五抬抬眼皮,又皱眉道:“不跟老三会合,她能去哪里?”
      “朕就不知她一向在想些什么!”圣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叹了口气道:“罢了,等老三回来再说。”
      “这消息不出半月就会传到南方,不知兰漪会怎么想?”
      “不可能不怀疑。可是四妹立了大功,本借此能够将功折罪了,她又没影,如何跟兰漪解释?”
      “……”邓九五一时语塞。
      “朕派个人去看看他吧。”圣踪饮了一口酒,招来一个太监道:“传八忏进来。”
      “二弟,我们说到哪里了?”圣踪微有醉意,眯了眼喃喃道:“是了,弟妹无子,你又不愿纳妾,我明天就下令,过继两个儿子给你罢,否则人言泱泱……”
      “谢……大哥。”邓九五没有行礼,只在下首举起酒杯,向圣踪郑重一敬。

      公孙月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苍茫天幕,银带当空,繁星璀璨。
      躺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清明过来,周围静得甚至有些可怕,只有呼呼风声,因为穿梭在嶙峋怪石之间,声响也如鬼号泣,颇为寒碜。
      然后公孙月觉得自己是被冻醒的。
      略歪一歪头,耳边就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勉强撑起身子时,头发里落下一层黄沙,撒在地上是更响的窸窣声。然而肋下传来的一阵剧痛令她无暇顾及其他,正待掀衣查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锐却带着回声的男子嗓音:“你醒了。”
      猛然回头,只见一个身形模糊如影像般的男子正在注视着她,周身笼罩着淡淡一层翠色光晕。
      “你……”公孙月大惊,却无意中瞥见了自己身旁那株小小的万年果,瞬时又有些怔忪。
      她记得,官兵涌入罪恶坑时杀开一条血路,就待走脱出罪恶坑时,突然天地变色,风沙顿起,令人瞬间迷失了方向。她近乎于被大风推搡着走,眼睛都睁不开,待风沙停止,已是烈日当空。眼前出现了高耸石山,她逐渐混沌的头脑中只想着躲一躲太阳,跌跌撞撞走入,血迹斑斑的裙装早已扔下,里头着的一件夜行衣倒是极好地掩饰了伤口。公孙月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撕下布条草草包扎,止了血便继续行走,也不知道是走了多久,迎面的风竟送来熟悉的气息……
      看到万年果,公孙月是想也不想就掐了一颗吃下去,身子一歪昏倒在地之前迷迷糊糊地想:好友,抱歉哈……
      一人一……鬼就这么互瞪了好一会儿,直到玉阶飞轻轻咳了一声,“公孙月,你不必如此看着吾。”
      “阁下是何人,居然认得我?”公孙月镇定下来,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自己就认得一个老不死的神棍似的人物,他能让人以这么一种诡异的形体再现大概也不是难事吧?等等……他?
      “莫非……阁下便是玉阶飞?”看到石坛上小小的翡翠,公孙月终于确定,这是谈无欲的布置无疑。
      玉阶飞颔首道:“正是。”
      “久仰大名,原来谈无欲所说的受人之托,果真是你。”公孙月正色道。她从前只知谈无欲有一块翡翠,并不曾刻意向她解释,只透露受人之托要寻一个人,鉴于自身立场,公孙月从未过问,谈无欲亦未再提,这大约是两人相处为对方保留的必要的空间。
      “黄泉赎夜姬……”玉阶飞微微一笑算是默认,“没有谈无欲,吾也是认得你的。”
      公孙月并不意外,只是报以微笑道:“先生想说什么,公孙月大致猜到,只是眼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先生……稍作回避?”
      玉阶飞瞥了眼她身上凝固的血迹,略带歉意道:“失礼了。”
      一眨眼,石坛前只剩下了公孙月。
      公孙月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默默解衣查看伤势,走跳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拿刀捅了对穿,真是漏气……仿佛有些回到少女时争强好胜的年岁,当年杀人人杀凭的是一股冲动,再后来只是成了习惯,如今,能够坦然自嘲一番也不算坏事罢。
      不得不承认,有个“老不死的”当好友真是幸事一件,没了万年果,大约她公孙月此刻已经在找阎王喝茶了,而今虽然外伤看着可怖,内腑终究保全。谈无欲也当感应到了,不知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
      她不去想罪恶坑的后续之事,按照与圣踪的约定,罪恶坑的所有金银财宝都将运到白城,给予当年受赎夜姬所害的人家,至于是不是可以洗清了罪孽,她发现自己并不在乎。所以眼下,跟玉阶飞一谈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玉先生?”歇了一会儿,她试探地唤道。
      “你无事否?”翠色光晕咋现,这一次,玉阶飞的形体似乎清晰了几分,可辨出一副鲜有岁月痕迹的俊美容颜,还如当年皇朝那帝王师的不俗神采。少年封侯、可使帝王躬身,在当年的北嵎,他就是民心所向,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影响力有时比那年轻的君王更甚,但他却从来低调寡言,北辰元凰执政后期竟自朝野之内消失,直至北嵎亡国,从此再无下落。公孙月回想她所知的玉阶飞,心中似乎渐渐明了。
      “无妨,有好友的帮忙,大约不会轻易就死罢。”公孙月拨了拨万年果的叶片道,“原来,玉先生早已……”
      “朝已改,国已灭,公孙姑娘还是唤吾玉阶飞罢。”玉阶飞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翠色才子扇,半掩了容颜,仍有一丝淡淡的萧索自声音中透出。
      “我……”公孙月竟不知如何接话,别开了目光低声道,“对不起。”
      玉阶飞尖锐地盯了她一眼,道:“你走近些。”
      公孙月莫名,不过仍然依言。玉阶飞翠扇一挥,围绕石坛的结界闪现,随后恢复了原样。
      “原来我来到时,你解开了结界让我进入么?”
      “非也,你能不受结界所扰,吾就猜到你与他有所联系,你看到万年果的反应,更令吾了然八分。吾所以让你进入,也好令他不受困扰。”
      公孙月叹了一声,“真是承了他好大的情。”
      “哈。”
      公孙月隐约觉得这个前朝太傅对自己并无立场之见,只是她明白,有些话最好挑明了说,否则便是她、玉阶飞和谈无欲三方为难的结果。
      “我为结拜大哥犯了窃国之罪向玉先生赔罪。”公孙月倚在石坛边上,又想起当年逼得自己出走皇城的信件,只觉得那似乎已是远不可及的故事。
      “窃国者王,命数循环,玉某看得开。”
      “先生好气度。”
      “只愧对了先帝,负其托孤重任。当年吾察觉得太晚,提醒元凰剪除圣踪一党羽翼之时,圣踪已然不可动摇。而元凰终究年轻,遭人先下手为强,玉某若在,许是无力回天罢。”玉阶飞望了望清如静水的夜空,也不知是遗憾自己,还是遗憾那个年纪轻轻就遭逢大起大落的学生。
      “如此说来,玉先生应知晓我离开皇城的原因了?”
      玉阶飞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封信是吾所写。”
      “毫不意外。”公孙月笑了笑,“若先生在,圣踪大事难济,只是老天总爱作弄,徒添感慨。”
      玉阶飞慢慢地摇着扇,“往者不可谏。”
      “也是,公孙月正想向玉先生请教来者。”公孙月顿了顿道,“其实,我知道好友欲寻之人与北嵎密切相关,而今看来,是北辰元凰无误,我只是好奇,谈无欲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你怀疑他?”
      “非也,公孙月与他知交,无关立场,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罢了。”
      “你对他的过去了解多少?”
      “不甚了解。”公孙月承认。
      玉阶飞道:“他不属于北嵎或圣晖任何一方,这也是无关我们的立场。谈无欲此人,”玉阶飞轻飘飘地倚在公孙月旁边,表情是似笑非笑,又有几分无奈,“他的本意,大约是看淡兴替的。他看在眼里的是天下苍生,所以他的立场,只在天下一夕的和平,仅此而已。”
      “看来先生同他早有共识。”
      “这么说也可,所以他寻元凰的目的,公孙姑娘该猜到了。”
      “他被人利用了,是么?”公孙月蹙起一双修眉。
      “他”指的是北辰元凰,玉阶飞微叹一声,将已知的翳流情况向公孙月娓娓道来。

      又是一年三月……不知不觉,他好像已经在扬州度过很多个三月了。兰漪依然坐在花苑里懒懒地晒太阳,对面房门大敞,骊歌进进出出地抱着夹袄、厚被等冬用物事,铺到院子里也晒着太阳。这样的光景,似乎衬得上那“岁月静好”的平民小愿,某种程度上也像当年独住过云烟的时光。
      所以说人活得清醒真的没什么用——即使看不到青楼下的繁华,即使骊歌身边还有一个与她形影不离的梓清——也没有一刻能让他产生自己还在京城的错觉。
      抬手轻轻挡了挡阳光,指缝间漏下细碎的光影,在脸庞上映出斑驳的画,略眯一眯眼,光影就荡漾着化作一片朦胧,就像当年在京郊跑马,所有眼前的景象都在迎面的疾风里成了过往。
      其实兄弟几个,从来是聚少离多的,只是从前无论谁不在,其他几个也都当他还在,如今,还有谁沉浸在这样的错觉里?
      兰漪习惯性地摸了摸颈子里的玉坠,半月的里侧甚至比外侧还要光滑许多,“月”字已经很模糊,但是习惯了,这个字早已嵌入了脑海,一笔一画,回忆起来仿佛触手可及。
      虽然人已经不在了。
      意识逐渐飘远,有谁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好像响在咫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存的目的……在哪里……?生命如~此~贫瘠,遇过的人、等待的人……一如镜花水月……”
      意义……镜花水月……
      兰漪一惊,从将睡未睡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恰在抬眼当时,一张雪白的笺自半空悠悠飘下,恰好落进他的掌心。
      空无一字的纸面上,渐渐绽出一朵天青色的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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