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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春风又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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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事么?你们好歹替他尽心这么多年,回去后应是不会冷落了你们的。”兰漪倚在花间阁的窗前一边看着青楼伙计爬上爬下地准备春联贴花等过年的物事,一边对醉花月道。
醉花月身形已显,站在兰漪面前一声不吭。
“此去,一路小心。”
“五公子!”听到这一句,她再也忍不住,含泪跪了下来,这一个人,世间能有几人从他口中听到关心的话啊!哪怕是“一路小心”四个字而已!
她不是不想走,但她总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一道深沟的边缘,而且随着日移月换,这条沟壑还在不断崩裂着。
“把紫虹和它新下的马驹也带走,扬州不是适合驯马的所在,你就拉到平西王府前罢了。”兰漪不理会她的反应,说完了最后的话。
醉花月磕了个头站起来,“……奴家明白了。”
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这扬州,这青楼,自她走后,怕真要在迟迟暮色中沉沦了。
醉花月低着头,无声地落下一滴泪。
“暗香啊暗香,莫怪我……”过年时涌上街头的人群是平日里数倍之多,鱼龙混杂最是不引人注目,是以醉花月便在这时悄悄上了路。这一日兰漪如往常一般散步在扬州郊外,堤岸边荒草离离,杨柳尽枯,只剩为数寥寥的几丛绿植努力撑起一片风景,那也是徒劳。扑面来的风厉寒如刃,带着凉凉的泥土气息,觉不出生机。
“这些年紫虹和你都委屈了,不会一直是这样的,”兰漪说,“你忍一忍,忍一忍。”
暗香打了个响鼻,依旧没精打采。
正缓步着,那边拖拖拉拉地走来一队贾人,押着十来头拉货的毛驴往城内走,经过兰漪身边时纷纷朝他看过去,兰漪旁若无人地看了看他们的货,从木炭到红纸,尽是家常用的一些物事。兰漪示意他们停下,在一个篓里挑挑拣拣了一把香料,商队为首的便扯一张红纸替他包好,同时收下零星的银两。
待商队走不见了,兰漪才驱马向城内晃悠,青楼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伙计都各自回家过年了,只有几个被醉花月收容来、签了卖身契的歌舞伎仍住在小楼里,兰漪允许她们在除了红叶阁之外的地方随意走动,所以现下也上街游玩去了。
一进花间阁,兰漪瞬间感到了不寻常的气息,通向浴池的小门紧闭着,门缝里传出低沉的水声。
就在他意识到门里会是什么光景的时候,门突然吱呀一声敞开,一阵夹杂着花香的水汽扑面而来,一抹雪白的脊背首先映入兰漪的眼帘,乌油油的长发荡在水中,和着片片粉色玫瑰花瓣起伏,又一只光洁的裸臂舒展开来,把头发往一边撩去,女子锁骨的轮廓清晰可见,这样的视觉效果几乎是冲击性的。
“月、吟、荷、”兰漪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带着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愤怒扬起劲风将门狠狠地掼上,连带着隔绝了一丝绝不会听错的轻笑声,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心跳剧烈得几乎能叫人听见。
暗藏过云烟入口的浴池,自建成以来只有在公孙月留宿的那一晚起到过它真正的用途。
兰漪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坐在花间阁里面无表情地等着里面的水声渐渐归无。
花间阁本就是按他的喜好布置的,除了些精巧玩物,也有些花草作点缀,兰漪这么随意看过去,却捕捉到了一样令他瞬间讶异的物事。
花间阁日日有专人打扫,本是完美无缺的,但是壁橱上一盆吊兰的旁边却有一小枝不属于吊兰的枯叶,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光景了,叶子枯而干瘪没有一丁点绿色,所以不引人注意,大约是花匠遗漏过去了。
兰漪走过去擎起这一枝枯叶,原来只是倚靠着吊兰,根本是无根的。叶子枯而不掉,连缀的那数颗干瘪瘪的紫黑色果实太眼熟,兰漪一瞬间认了出来。
他是在白城才头一回见到谈无欲的万年果,谈无欲只含糊地解释说草木有灵,一叶一果都可以起大作用的。修道人难免有些玄乎的玩意儿,兰漪也不当回事,可万年果怎会在这里?莫非是当年他留下的?
兰漪把万年果拢在袖里,听听浴池已无声响,便上了过云烟去。
月吟荷围着皮裘,散着湿漉漉的发,正心情甚好地观赏着花苑里经冬不败的兰花,也不觉寒冷。跟在她身边,名为服侍实为监视的那个丫鬟一见到兰漪就吓得低下头不敢看他。
也许是感到了身边寒气森森,月吟荷转过头,朝兰漪微微一笑。
兰漪慢慢走到她面前,手指一转,花枝就抵在了她的喉间,柔软的花瓣竟毫无阻力地划破了皮肤,鲜血流了下来。
“女人,最好不要高估我的耐心。”兰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让她听清楚,然后他盯着月吟荷艳若桃李的脸蛋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两人贴得那样近,月吟荷也不自觉地红了脸,突然,兰漪讽刺地笑了一声,抽身而去。
月吟荷呆在原地,恼羞成怒,却连扯一把兰花撒气也不敢。
这天以后,月吟荷就被关在了自己房间里,不得踏出一步。
次日,花匠踏入花间阁来,却惊诧地发现从来不露面的主子正端坐着,仿佛就在等他。
“这一枯草,自何处而来?”兰漪指着桌上的万年果问他。
花匠忙道:“多年前公子的朋友离开前所留,还再四叮嘱小的这一株东西无论如何不许拔掉,除非公子或醉花月姑娘发现了。”
“是哪位朋友?我发现了又如何?”
“是穿红衣的那位公子。他说公子发现了就随公子处置。”
“这件事你说出去过么?”
“回公子,小的不敢。”
兰漪微一点头,“很好。去做你该做的吧。”
四姊,你这又是何意?你早就料到我会再回扬州么?你又想让我与谈无欲怎么做呢?四姊!你告诉我!
兰漪握紧了万年果,心潮起伏,公孙月的影子总是在这琐碎的流年日常里,不意闯入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颈上玉坠,一时茫然。
过年时的罪恶坑,远比青楼热闹许多。应江潮召集党羽,吃一顿“年夜饭”这是每年的惯例,席间众人都不必拘束,只要不怕年后被同伙报复,说什么做什么都没限制。
夜宴正当时,公孙月随着几个地位较低的女人坐得离主位远远的,但这不妨碍她看清应江潮的面容,那似乎是个并不健壮的男人,长脸瘦腮,有点小偷小摸的贼气,反正觉不出身为罪恶坑之首的气概,只是一双小眼里似乎藏着多于他人的狠戾,也只有某一瞬被公孙月捕捉到了这种眼神,他显然惯于掩饰。
罪恶坑其实不缺女人,长得漂亮的女人一早就被恶徒们带去随他们坐着了,公孙月这一桌的都是被恶徒从村寨里强行掳来、又丢在一旁的苦命女子,逃跑者不是被杀死,就是迷失在罪恶坑外围的复杂地形中,留下的她们唯一的出路便只有嫁给地位较低的恶徒彻底沦为罪恶坑的一员,如此才能真正生存下去。
公孙月是正经加入罪恶坑的,也不是没人注意她,一来她加入不久,见过她的人总还有些警惕心;二来欲图不轨的人都败给了这女子干脆利落的身法,公孙月也因此得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清净时间。
她不会料到,这一晚她会成为罪恶坑瞩目的焦点。
酒也不知喝了多久,筵席的所在头顶不见天日,无从判断时间,但应江潮叫人搬来的上百个大酒坛有一多半已经空了,席间的喧哗也越发地响。有女人在怀的已做出种种浪态,其余的要么划拳要么看女人当众表演,放声唱起来的也不在少数,应江潮自己也有些醺醺然,后来除了到手下几个头目的席上过了一回,便坐在主位上冷笑着看手下的丑态。
公孙月心里计划着散席后跟踪应江潮,纵然不得下手,好歹探清他的住所情形。就在盘算的当口,一个生得粉面油光的醉汉摇摇晃晃地朝应江潮走去,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脸却是朝着公孙月的方向。这个人她认得,号称“武探花”的,住家离公孙月的草庐很近,在公孙月来的第一天就偷偷往她酒杯里投过迷药,被公孙月踩在脚下几乎折了一条膀子,自此就不敢同公孙月照面了。此刻公孙月对上他几乎已不辨焦距的目光,不由恶寒了一下。
谁知离了应江潮,武探花竟真的冲公孙月走来了,仗着有应江潮在,涎皮赖脸地望着公孙月笑道:“美人!你发达了,当家的要见你!”
公孙月尚未说什么,旁边的几个女子却睁圆了眼睛,以近乎惊恐的神情望向她。
公孙月很奇怪:“大姐们为何这么看着吾?”
女子碍于武探花在,不敢开口。武探花急躁道:“美人!当家的会不耐烦!你赶紧跟我过去。”
公孙月深吸了一口气,转眼换上一副可以称得上狞笑的表情回望武探花:“他还不急,你是急什么?对了,吾的名字是黄——泉——赎——夜——姬,不是什么美人,记住了没有,啊?”
武探花被这微露凌厉的目光刺得倒退一步,“好好好,还是辣的很!女人想在罪恶坑逞威风?”他狠狠冲地上啐了一口,“做梦!赶紧走!”
公孙月看着他先行一溜小跑,有些好笑地不紧不慢向应江潮走去。
越来越近,应江潮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公孙月今天着了一身碧蓝,跟大漠的天空一样的颜色,与她白皙的皮肤和赭红的发色相称,显得格外妖冶,但她的美又是包含了与罪恶坑众人截然不同的明媚,即使不装须眉,即使手中无扇,自然风流,处处潇洒。
应江潮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就着倚在座上的慵懒姿势朝她招了招手,公孙月反而在离他七尺开外站住了,彬彬有礼道:“罪首唤吾,有何贵干?”
应江潮懒懒道:“武探花说,你就是新来的黄泉赎夜姬?”他声如其人,嗓音寡淡而刻薄。
“是。”公孙月不禁好笑,这样的人也算得一个势力的魁首,未免勉强了些。
“那你也该知道规矩了,加入罪恶坑的人,不管在外名气多盛,来了我这罪恶坑里便都是我的人了。”
公孙月答:“这是自然。”
应江潮伸出一根指头慢慢移向她,“那么,我现在要你。”
公孙月心下一惊,蓦然发现身后的喧哗声已不知何时全偃息了,她都能感到几百束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道:“罪首说笑,赎夜姬姿貌平庸,没福消受。”
应江潮慢慢笑了笑,问她:“你知道我最大的爱好是什么吗?”
公孙月不说话。
“就是收集各种各样的女人。”应江潮面露得色,指甲尖锐的手指头一个个曲起来盘点着,“娆女霏霏,喏,那个女人厉害,把罪恶坑的男人一一淫遍啊,哈!薄红颜,冷冰冰的绝情谷之主却是个□□。还有……啊,我最得意的收藏:珠遗公主!最美丽的女人,祗牙国王唯一的女儿,夺她可费了我不少气力……”
公孙月强忍着恶心打断他:“有了她们,你还不知足?”
应江潮放声大笑:“哈哈哈!怎么也不够的!很快你就会明白……”他看着公孙月的目光就好像她未着寸缕一般,公孙月不由估量起现场击杀应江潮的可能性有多大。
“……一根钉子一点点刺进她们的心口,很快咽气的她们,无论躯体是温热的还是冰冷的,都是我独一无二的收藏,哈哈哈哈!……我看不厌……看不厌……你也会成为她们的一员,永远被我宠着。怎么样,欢喜么?”应江潮说得兴起,目光炯炯。
珠遗公主果然已死,照他的话看,寻到尸体应当不难。公孙月瞥了一眼身后众人,有的在附和应江潮笑,有的也贪婪地注视着她,莫非应江潮会把他的“收藏”也分手下杯羹么?
等等,这些人都已喝醉了……
公孙月想,自己还是有赌一把的资本的。
思定,她展颜一笑,“可以!不过,吾有唯一的条件。”
“什么条件?”应江潮乐呵呵地问。想来他也认为公孙月是醉了的,醉者相闻,不知所云嘛。
公孙月也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道:“只是现在,你与吾比试一场,你杀得了吾,吾自然不好拒绝了。”
应江潮微讶道:“哦……杀不了呢?”
“第一,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公孙月冷笑道,“第二,说明你没种。”
应江潮道:“与我比武,你还没有资格。”
公孙月道:“那就看看是谁真正没有资格罢。”
赌一场么,就赌我胜得过你。
人的一世,总有当赌徒的时候。结识邓九五是一场赌,杀笏君卿是一场赌,认识谈无欲也是一场赌……她若不是一个赌徒,也走不到今天。
应江潮的怒火终于被成功激起,这是第一个敢如此反抗他的女人……好一个黄泉赎夜姬。
随着应江潮走下主位,人群纷纷后退,给他们留出了丈余空地。
公孙月闭起眼睛,暂时地唤醒了深埋心中的那些血腥的屠杀之夜。
但是这一次,我不是黄泉赎夜姬,我只是丹枫公孙月。
两条人影相对,一片沉寂。应江潮就像一只狡狐,计算着出手的最佳时机。公孙月负手而立,坦然自若。
“砰!”不知是谁手中的酒坛摔碎在地,应江潮眼神一动,拳掌夹着劲风已来到公孙月身前。
公孙月脚腕一扭,侧身险避,顺手从袖中带出一把红丝绢扇,在应江潮拳上一点一推,挡下凶招。应江潮不给她喘息之机,拳拳凌厉,迅捷如豹,或而一掌劈向肩胛,或而一拳直揉小腹,公孙月左支右挪,步法灵活异常,手中却没什么动作,仍在观察应江潮的底细。
“好友,你刚才应付那些贼人的步法极是精妙,可有名字么?”
那年,与谈无欲四方游历,遇上打劫的山贼。
“说精妙可过奖了,脚底抹油的时候倒是不错用。名叫‘四象无形步’。”
“哟,好友这么谦虚作甚。看来公孙月今后也不乏脚底抹油的时刻,好友可教教我?”
“哈,你看好了……”
点了穴动弹不得的山贼被打包扔进了衙门,两个自在游人继续他们的旅程。
“只知躲闪,女人,你在跟我玩情趣么?”应江潮狞笑着,又是一掌拍至。
短短的走神没有扰乱公孙月的步伐,她冷冷瞪了应江潮一眼,“看来,你不过尔尔。”
估算时间,夜宴亥时进行,眼下该是丑时未至,离黎明还很长……时间够了。
“九阴断魂指!喝!”公孙月一声怒喝,右手一翻,三指钩起,直直往应江潮的胸膛抓去。应江潮抬掌抵挡,公孙月左手擎了他腕骨往上一抬,长腿一钩,止住应江潮前踢自卫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应江潮登时门户大开。公孙月的手指扎进他胸膛的时候,发出了血肉交错的清晰可闻的闷响。
动作骤停,应江潮身子颤抖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公孙月低喝道:“珠遗公主的遗体在哪里?”
应江潮的肋骨已经被她生生扯断,她能感受到湿滑的心脏贴着她的指腹一下下地跳动。应江潮痛得五官尽皆扭曲,动一动唇就有鲜血呕出,却是呵呵哑笑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突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公孙月的手臂往自己身上一扯,公孙月的手指登时贯穿了他的心脏。同一时分,公孙月听到身后破风声,回转不及,一柄薄刃就从肋下生生贯入。
还是大意了。公孙月眼前一黑的同时心中自嘲,这样死可亏大了啊。
她朝后一个飞踢把偷袭者甩开,匕首落地,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公孙月无暇处理,扔下应江潮的尸体便自怀中掏出一个烟花弹朝上空用力扔去,然后就陷入了罪恶坑众人的围杀之中。
罪恶坑数里之外,巡逻的官兵发现了讯号,立即调动军队包围罪恶坑,他们等待这个信号已有数月。
一旦天明,风向转变,就再找不到罪恶坑的所在,到时若出不去也是死路一条,坑里坑外的人目的不同,却有着共同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