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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原来你在这里! ”

      小不点张黎黎抱着圆滚滚的胳膊蹲在两岁的李烨面前。

      家属大院里,李烨拿着小木棒,神色专注在蹲在地上,正在拨弄泥巴地里一只奄奄一息的蚯蚓。

      有人在他跟前说话,他扬起小脸,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和他一样巴掌大的小脸,粉嫩粉嫩地笑着。

      他迟疑了一下,慢悠悠地把蚯蚓挑起来,在张黎黎眼前比划:“给里。” “你”字还发不清楚。

      那个鲜红油亮的东西,就那么近在咫尺,妖异古怪地缠来绕去。

      张黎黎吓得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噘了噘嘴,哇啦哇啦地大哭起来。李烨吓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大人出来时就看见两个小胖墩,一个坐着嚎啕另一个蹲着,小脸比哭还难看。

      “来来来,照相了哦!”

      李烨妈拿好相机,冲两人招手,死党兼邻居的黎黎妈把小胖墩的肩膀往一处凑,“照相咯,快摆好姿势,不然照出来丑丑的。”

      于是张黎黎和李烨暂时和解,彼此打量一眼,犹犹豫豫地把脑袋瓜凑到了一起,“友爱一点!”李烨妈不满,李烨又犹犹豫豫地把手臂绕到了张黎黎的脖子上。

      李烨妈笑了:“非常好!”

      张黎黎嘟着嘴,老大不乐意。李烨的手臂勒得好紧。

      “一!”

      “二!”

      “三!”

      两人忽然一起装模作样灿烂的笑,小嘴咧开,路出两排漏风的牙齿。

      “咔!”

      那一瞬间定格在褐色的底片上,无数次冲洗,也不褪色。

      “姑娘,姑娘!”

      张黎黎恍惚从记忆深处醒过来,神色怔然,看了看一旁的青儿,又看看胤祥,后者眉头微皱,嘴角噙着一抹犹疑的笑意。

      “姑娘,此话怎讲?”

      张黎黎一愣,她刚才说什么了?好像是迷迷糊糊之间,看见面前站着的人是李烨,一瞬间欣喜充盈了满心,却又突然被这些年来孤孤单单的无助感哽得无法大叫出声,挣扎了半天,才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然而眼前这个人听了,却带着这样的表情,问她,此话怎讲?

      此话怎讲?

      此话怎讲。

      张黎黎只觉得百转千回,黯然伤神,心里酸楚的无以复加,咬着牙低下头,不让胤祥发现她眼里的百种情绪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却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神色不改,笑颜温柔如夕。

      只不过她还是她,他却不再是李烨。

      眼神不是曾经熟悉的,四目相对,只剩下说不出的陌生和,疏离。

      “黎黎,我走后,把我忘了吧。”李烨斜靠在床头,侧目望着窗外,神情安详。阳光透过病房的大玻璃窗,柔柔地笼罩着面色苍白的少年,他回过头来看着张黎黎,笑容温暖。

      “忘了我,我才能够忘了你。”

      “忘了你,才能投胎转世,重新遇见你。”

      八年前,你说的话,犹言在耳,我以为忘记了你,却忽然发现自己仍然记得这句话。

      因为我没能忘了你所以,你转世为人,带着前世的样貌,却不再记得我了,是这样的吧?

      一定是了。

      思绪纷飞中,张黎黎恍恍惚惚躬了身子,手别在腰间,给胤祥行了一个礼。

      再抬起头来,仍是面色如常:“黎黎给十三殿下请安,十三殿下吉祥。”

      十三却一脸不解,不明白她的表情何以突然之间就平静无澜,仿佛刚才不曾有一瞬间的失神。

      张黎黎却只温婉一笑:“刚才黎黎误把十三殿下认作一位经年未见的朋友,故口出狂言,失了礼数,还望十三殿下宽恕。”

      四周侧目无数,听了张黎黎这番话,有的兴味索然扭开头,有的越发别有意味的看她。青儿双手交握,冷汗涔涔地觑着瓜尔佳氏犀利逼人的目光慢慢从张黎黎身上抽走。

      十三见张黎黎表情语气变换之快,当中大有蹊跷,心里充斥着各种疑惑,却碍于场合不便多问,只好笑着说了句“无妨。”便着瓜尔佳氏引领众女眷入席。

      张黎黎站在原地,望着人群如潮水般退去,而他走在人潮尖上,怀里拥着那个女人,背影渐行渐远。

      她闭了眼,复又睁开,口里默默念着。

      再见了,李烨。

      这次是真的。

      ---

      胤祥与康熙其他的皇子坐在东边一角最大的那张圆桌旁。瓜尔佳氏是格格生母,也位列席中,傍着胤祥而座。张黎黎则行尸走肉般被引至几个格格旁边。

      待众人坐定,热闹寒暄声四起,胤祥便起了身,拍拍手,满厅的人闻掌而静。他给自己倒满酒,端起来,笑意盈盈地对着兄弟姐妹和客人说着祝酒词。

      张黎黎痛到麻木,没了知觉似的,一句也没听真切。望着满席菜肴,视若无物,脑子里回旋着那句话,再见了,李烨,这次是真得。

      半晌就那么呆呆坐着,浑然不觉皇子席上已经有人注视着她。

      坐在那一桌下首的少年微微侧目,目光炯炯有神,不着痕迹地探进她的瞳仁深处,又不着痕迹地挪开。

      他的年纪和十三差不多,五官棱角分明,很是俊逸。是十四阿哥胤祯。

      刚才他们兄弟按长幼分了席,落了座,正在寒暄,老十三见女眷来了就起身去迎。十四本来见过瓜尔佳氏,是那种中规中矩有余,美艳明丽不足的女子,此时人来了,他也不觉得稀奇,还低了头把玩腰间的羊脂玉佩。远远听见有人说:“原来你在这里。” 笑着抬起头来打量,却看不清表情,只道是个女子。

      于是等张黎黎在席上坐定了,他又侧目补望了一眼。

      这一眼把十四的脸给看沉了。探究的眼神里,除了一丝嘲讽,还有十分不易察觉,却绝对不容小觑的失望

      一旁同席而坐的是国字脸老十,平时粗枝大叶,老打哈哈,使个眼色还得琢磨半天,这回却偏偏逮着十四这惊鸿一撇,立即调侃:“怎么着,老十四,看上老十三捡回来的丫头了?”

      十四埋掉了眼底那抹情绪,慢吞吞地拿起筷子,姿态颇优雅:“十哥,那种姿色,您觉得我至于么。”

      老十笑,斜睨十三:“那种姿色,还偏就有人要。”

      九阿哥凤目如水,在张黎黎身上流连一二,也不禁轻笑。

      八阿哥眉眼低垂,却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抿酒。

      ---------

      “你不吃菜?” 张黎黎左手的一个格格,看她长时间发呆,动也不动,忽然好奇道。

      张黎黎一愣,抬头,见正是刚才喝茶时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小格格,赶忙作答:“格格,奴婢不饿。”

      “那怎么行,”女孩子二话不说,拿起筷子,亲自给她夹了一大碗菜,“这是本格格赏你的,要全吃下去。”

      张黎黎愣住了,看着满满一碗菜,想,一个大清朝的格格,给她一个无名氏服务。

      “额娘以前对我说,要想好生活着,身子最重要,要想养好身子,胃口最重要,要想养好胃口,食物最重要,”女孩子边说边忙,“皇阿玛御赐给十三哥的厨子,原是宫里御膳房的大师傅,他做得菜我一年也吃不上几回。你不吃,回头未必再能吃到了。”

      原来是十三的妹妹,不知道是后来的八公主还是十公主。在现代她年纪比人家大那么多,到这边却颠倒过来,吃饭还要让小妹妹劝,张黎黎也觉得过意不去,拿起筷子,开始乖乖吃菜。

      女孩子放心了,看着她笑:“这样才对。”

      其实她胃口好的时候,吃东西还是很快的。一会儿功夫,碗就见底了。

      格格见她吃完,一手托腮,眼含笑意打量她:“你就是十三哥救得那个姑娘吧?叫黎黎是吗?”

      张黎黎听到十三,心又抽了一下,隐忍着放了筷子,对她点点头。

      没想到她颇为直爽地自我介绍:“我叫雪伦。”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抿嘴笑起来,果真笑魇如花,“以后十三哥若是欺负你,你便叫青儿转告小秦子知会我,我来给你讨个公道。”

      她说话的表情一如曾经十六岁的自己,真诚而美好,不知人心复杂,人生难测。旦夕祸福,悲欢离合。张黎黎即便已经心灰意懒,也还是尽可能温暖的回笑过去。有这么个人,对在这里渺小的她说这样一句话就足够了。

      即便十三恐怕永远没有机会欺负她了。

      ---

      酒宴要到二更天才散,张黎黎趁人未察觉,混在丫头中间悄悄离席,没留意雪伦望着她的背影疑惑的表情,眼神似忧心忡忡。

      院子里飘起了雪,入冬以后的第一场。

      四下无人,雪花在暗夜里纷纷扬扬,寂静无声的飘着。她走在漫天大雪里,不知道转了几个弯,过了几进门,走得不知疲倦。

      穿过园子,从沾了雪的青松旁转出一个人。

      吸入肺里的空气清凉,她多想佯醉,却仍然认得出,皇子席上最年轻的那个人。

      微微福身:“十四阿哥吉祥。”

      张开嘴巴,白气呵出来,袅袅回旋飘散在她和十四之间,氤氲不清。

      十四只是居高临下打量她,长久不说话。

      她也不说话,任他看,任自己的头发,眉毛和睫毛,被雪花埋藏,冰冻,变得又硬又冷。许久,觉得手脚皆已没了知觉,倒也不觉得冷了。看来这人今晚上,真要看她在这活活地变成雪人一座。

      不曾想,他却缓缓上前一步,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弹掉她眉梢的雪沫,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却又退了一步回去。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不是你的,不要奢望。”

      她猛地抬起头,他却不再说话,也不再俯视她,仰起了脸,静默地眺望着苍茫雪景的最深处。灼眼的雪光,映出他完美的侧影,骄傲的犹如一只引颈向天的天鹅。

      她突然无话可说了。

      不知道大雪天里,他等在这,是不是专为拿这些话送给她。

      如果真的是,那么不论怎样,她都该觉得万分荣幸,尤其是她又难能可贵地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麻木的福个身:“谢十四阿哥赐教。”

      闭上嘴巴,再没了人说话,又是一片沉默。

      四周寂静如水,只听得雪花落地时,扑嗍扑嗍的声音。

      此处没有亮光,她一直垂着头,阴影里也看不清表情,却不知胤祯望着她的侧面站了片刻,似乎还有话说,却终是没开口,负了手,越过她,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背影,心下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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