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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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谁的歌。
也不知是谁拉动的琴弦。
凄婉哀怨的琴声声音从无到有，由远及近，慢慢地将翟鹤环绕在中间。温柔如水，清甜动人的歌声绵绵不绝，而相伴的琴却像要随时飘散在深雪楼凝结着暗香的清冷空气中，飘渺模糊。他无从探究这歌从哪里来，要唱给谁听；这琴为谁奏响，为哪段心事助兴。
唯一能做的是静下心来，仔细去体会歌声琴声中藏着的秘密。
年轻的绿龙蜷起自己的龙足，这是他幼年被人关着时用来取暖的姿势。现在，稍稍长大了些的天赋者把头靠在膝盖上，合上眼睛，翟鹤长了有些年头的绿发不扎不束，散了一背，于是这会儿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缩在绿意中的幼小生物。无人打扰的楼中访客静静听着，由着这声音在自己心头描画出千万或是绮丽或是寂寞的图画。
顺着声音，他见到了一朵开在冰雪中伶仃的玫瑰，虽然贫瘠的土壤令她瘦弱不堪，但颜色依旧红得像火；他也看到了，有株白梅不管风如何锐利雪如何寒冷，依然独儿个开在那，冷香阵阵，直到天地苍凉也不愿过早衰老凋谢；有人在未知情愫的召唤下离开了家园，启程前满怀欣喜，谁知旅途中却被寂寞拴住了脚步，直到故乡传来久违亲人的消息后才得以解脱，却也永远没能到达最初想要去的地方；有人承袭从古至今对天空的眷恋，但在真正飞起时才发现它如此空旷寥落。
善良人征战在尘世间，遥远神话是他们赖以坚定信念的启示；狡猾者隐没于闹市中，借了种种难以解脱的欲望来掩盖卑鄙的影子。有人因循前人，有人早已忘记祖先，有人终生为荣耀祈祷，有人将光辉的名弃之不顾。
翟鹤静静守着传进自己心中的歌声，它一点也不花俏更不华丽，只有属于少女的纯净清澈。朴实简单的旋律，易懂的词语，就这么带着古朴的思念从已经红透的枫叶下荡开。
从天而降的绯色龙神啊
他在那山上显圣
眷恋龙神光辉的人啊
便奉他为王
在盟誓之地为王者建造的居所
最初的城呦
以他的名为号…
这是为绯龙王唱的歌吗？绿龙察觉到了这首歌跟现在的生活有些疏离感呢，他没好好学过什么诗歌曲赋，只是本能地觉得歌声中的用词和故事似乎有些遥远。可某种意义上来说，本该属于远古的东西，由于他们代代承袭的龙足，比其他一切都要离绿龙更近些。
绯龙城啊绯龙城
荣耀尊贵
绯龙王啊绯龙王
吾等天赐的王者
他选择的土地被称为高华
田原河山
美如纯真女子
万物荣生
欣然如她的笑容...
“原来他被人这样爱戴过啊…”听到这，还未与命运相遇的绿龙感叹了一句。
谁又能预见得到，多年后，已经长大的绿龙，会对那位传说中的绯龙王怀着多寂寞的爱恋之心？这声叹息，会不会是岁月中又一段刻骨铭心感情之谶？
外邦不闻祈祷
前来冒犯她
受庇护的不闻祈祷
同室操戈
被恶灵怂恿的人呦
用背叛作为献给王者的礼物
悲伤啊悲伤
淹没了吾王
泪水啊泪水
代替了笑颜
高高在上的天是否还在愿意听取祈祷之声？
既然让他降世
便不要把厄运当做饯别的礼物...
唱到这里，歌声中的伤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传染给了翟鹤，他到这时才发现，不管平常在伙伴们面前显得多么豁达，多么对自己幼年的经历不放在心上，说不定其实在心底还是会有一丝怨气。
没人能告诉他为什么身为绿龙就要短命，就被人猜疑忌讳。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呀…他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被人厌恶...
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法选择不要的一只脚，你们就这样对我？
我难道不是人吗？
除了这只脚外难道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仔细看看我！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真的...
所以拜托别把我关起来...
别无选择的绿龙被哀怨牵连得几乎要问出声来，险些错过了接下的歌声，好在唱歌的人提高了调子，用更加清亮高亢的声音唤回了他。
高高在上的天是否因为过于高渺所以从未听到高华子民祈祷的声音
既然赐福于吾等
为何匆匆将那福祉召回
悲伤之泪洒满了离去的道路
追随他的战士在王者逝去之刻便停了所有雄心壮志
多么强劲的臂膀也不能将他带回人间
多么迅捷的步伐也不能追上他离去的身影
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眼睛啊除了悲哀再不能望见其他景色
而等待千年的人呦
又要怎么挨过失去他的漫漫岁月...
为先祖悼亡的歌者这时候将尾声拖得很长，长得像歌词中那些悠远的感情。听到这会儿，翟鹤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会为那位不知在哪的王者伤心难过到不能自已。
以前太过小瞧了龙之血么？
他小瞧了从古至今的牵绊？
不是的…他不曾思恋过那个将他们弃之不顾的神明啊…
刚刚还沉浸在感伤中的人却被接来下的歌声点燃了希望。那个唱歌的姑娘似乎也不愿意听歌人被感伤淹没，喉咙一转，唱出了完全不同于刚才婉转如泣的声音：
龙神的子孙离了故土要如何歌唱
自由的灵魂失了天空该怎样飞翔
龙神啊龙神
庇佑她呀
莫要让舞步空对明月
莫要让歌声没人倾听
庇佑她吧庇佑她吧
绯龙骄傲的后裔不会沉沦
高华耀眼的荣光不会熄灭
她的歌声会传至天空
她的舞蹈会让神明动容
自由啊自由
才是最终的归宿...
独自在树荫花下歌唱的姑娘将琴抱在怀里，琴头趴着的那条小龙正好贴在她柔嫩的腮边，她抬起手来，慢慢摩挲着琴头小龙，动作温柔得如刚刚包含了所有思念的歌声一样；她湿润的眼睛闭上了，琴上的小东西给了女孩儿细腻的触感，却又让人觉得那样伤怀。
心中所有感情都被歌声送走了呢，她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隐晦方式会不会让人错过什么，会带来什么。
可是，
歌也好琴也好，
舞也好…
甚至在这里的日日夜夜呀，
是她能挣扎出来的全部成果啦。
如果这些都不能打动人心的话，更多苍白无力的语言又能有什么用呢？
哪怕已经决心面对分别、面对接下来不知是祸是福的选择，虽然她并不畏惧这些，只是眷恋的心情，无论怎样，也想让那个人听见。
哪怕他听不懂也没关系。
作为高华人，至少要用她自己的方式为先祖神话中还活着的人献上祝福。
如果不这么做，灵魂又怎么可能平平静静地，去迎接眼前那不知会通向何方的命运…
月亮出现在深雪楼窗外时，征战归来的花魁夫人被她的侍女搀了回来。
她雪白肌肤上的伤痕已经把“出征”结果展示给了翟鹤，吃了败仗的艾雪这会儿被安置在她自己的床上，换好了干净衣服，安置她的人这会儿正忙着把水打来，好去擦拭她现在那有青紫色难看痕迹的身体。
比起疼痛来，艾雪更讨厌肮脏。
“什么都不问吗？”花魁夫人检视着脸上淤青的程度时，镜中映出了深雪楼此刻客人平静的面容，她对着那张干净英俊的脸笑了笑，如此问道。
“你…你希望我问什么呢？”以翟鹤现在对她的了解，如果谁在这种时候贸然地表现出“廉价”的关怀，恐怕会换来此间主人最刻薄的回应罢。
“你不问问到底谁把我这个人伤成这样的吗？”
她可是很重要的商品，按理应该被好好保护才对。
“我的故事简单得很。”没耐性等下的深雪夫人先开口了。
艾雪尽量控制着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她大概是想要让面前的少年觉得自己对现在这幅狼狈模样毫不放在心上，然而事与愿违，伤痕累累的花魁夫人无论怎样故作轻松，金色瞳孔中也会流出悲伤来呢。
面对这份悲伤，只要稍稍还有一丝愿意了解人心意愿的，大概便不会选择视而不见。于是天生有幅善解人意心肠的年轻绿龙，顺理成章地选择了等艾雪继续开口。
他有十足的把握，艾米她这位有点坏心眼的姐姐一定没法忍耐无人倾诉的苦闷。
翟鹤安静地坐在她身后，凝视着镜子中艾雪的模样。
“动手把我弄成这样的是买下深雪第一夜的人，”艾雪想要把乱糟糟的长发重新梳理整齐，却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有些抓不稳梳子，“你还不知道吧？这地方的姑娘…没有外人想的那么身不由己，至少被邀请进自己房间的客人差不多都是自己挑的，尤其是头一次出阁...”
她回过头，看着翟鹤碧绿的眼睛继续说道：
“大概只有我是被惠妈妈，她你应该见过？反正我就这么被扔到那个从没见过的家伙面前了。”
那天的每个细节直到现在艾雪还记得清清楚楚。
“恐怕是那个老太婆没安好心，呵，她对我从来就没好心嘛。估计她也是故意挑了这个第一次进来的愣头青，骗他说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她还记得那时他看向自己油腻发红的眼神呢，“于是什么规矩都不知道的可怜虫借着酒劲就…等到他酒醒了，问过人了，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事可是会被别人笑话的。
我们两个都惨兮兮地被老婆子耍了。
我的第一次被毁了，他被同行背地里嘲弄了个痛快,名字几乎成了没品的代名词。
在这个所有人都习惯故作风情的地方，连假装谈情说爱都没有便做出那样的事来，会很没面子的。之后那家伙为了找回那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就一直做出副在关照我的样子…我也没客气过，从他那捞了不少，他也听话得厉害，我假惺惺地说想见他之类的肉麻话，他居然次次都听。
本来逢场作戏的好好的，谁知道那个笨蛋被捧得晕乎乎后还当了真…
还说是真心喜欢我呢，你说傻不傻。”
艾雪有些无奈地笑了。
“对了，你也见过他，就是海神祭之后我招待的那位，不过估计你也没记住吧？哈，真想让你听听这傻子都跟我说了些什么话，恐怕就连你听了他指责我对他不忠的话都会觉得可笑吧？不过凑巧第一个是他，不过在挽回颜面的场面中又被老太婆撩拨了几句什么再给一点就能带我走的鬼话，就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东西了…”
他有真的喜欢过自己吗？深雪夫人没有追究过。
可他确实是陪在自己身边最久的一个人。
那个可怜人，是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她想要多少钱都会乖乖付账的实心老实人呀。
如果再顺着妈妈话，继续吊着人家，她艾雪…还会觉得自己是个可以堂堂正正活下去的人吗？
但那样一个人，当听到自己亲口说出“我不会跟你走，我对你的好都是因为我是这里的姑娘，你的感情我没法回应，我不想再见到你”时，可直接用暴怒表示了他的软弱。
能不顾楼里的风评动起手来，却不会想着开口问问到底为什么说“不”。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为何浑身伤痕的深雪夫人背过身去，对着镜中自己的脸开始放声大笑，“是不是很可笑？他会把我说的每一句敷衍话都当真，却从来不把我的真心话当回事…如果他稍微不那么笨的话，我也不会骗他骗的那么顺当。”
虽然知道也许那个人是真心的，可他毕竟从来不曾认识艾雪呀。
他到底喜欢的是谁呢？
“你跟他有什么不一样的？”笑着的脸上还留着刚才被人殴打后的淤青，可那晦暗的伤痕并没遮盖住金色瞳孔中明亮的色彩，这抹闪光带着癫狂疯魔的样子，站起来回过身，一步步朝绿龙逼来：
“我是个什么人？”她问。
翟鹤惊讶地发现此时钗横鬓乱的艾雪依然可以散发着她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傲气，她周围烧着癫狂热情的火焰，似乎要把鲜亮的生命燃尽了。
一支雪白的手指直戳在他眼前。
“你，你这个想要伸张正义的小鬼拿我当什么了？哈哈哈哈，一开始拿我当个寄托你那都不知道怎么来的正义感的东西对吧！拯救我于水深火热?拯救我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我没说错吧？好好，这很好...可跟我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怎么想的又有什么关系！”
刚才妹妹披在她身上避寒的红色披风从少女的肩头滑落了下来，原本浑圆的肩膀显得那样单薄。
“他又拿我当什么了？恐怕是撒了银子做足场面就能获得的玩意吧？剩下的人呢？威忌不舍得杀我，也不知道是他还有点良心，不忍心杀了被他坑害的人家里最后两个人，还是想接着拿我当下一桩阴谋的筹码…那个老鸨子把我当仇人…就因为她主子不肯听她的建议杀了我，那个忠心的奴才既不去怪她主子也不仔细琢磨威忌老鬼为什么不听劝，却牟足劲来恨我！！凭什么？谁能告诉我吗？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些恭维我的客人？”艾雪笑够了，似乎也是笑累了，月光穿过树枝窗棂投进了这间充斥着一个妓女躁动的屋子，清亮的光好像是特意来安慰眼前形单影只的少女一般，让她渐渐回归平静，“不过是钱多的没处使想买点稀罕玩意罢了…”
翟鹤对于她所说的事情还不能完全了解，但也凭天生的敏锐猜到了些…
深雪楼彻底沉默了。
良久，艾雪默默坐下，深情地看着窗外的月，仿佛那是她洁白纤细的妹妹一般，随后缓缓说道，“我啊，我这一生都身不由己，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她抬起苍白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在要碰到光明的时候退缩了回去，“唯一值得去守护的真情大概只有和艾米的了…可你…”艾米的姐姐回过头，凄然地对少年说道，“你这个比我更有能力保护她的人不是很想从我身边把她带走吗？不是…不是很怕她留在我身边…迟早也变成和我一样的…什么意义也没有的人…”那对几乎一模一样的金色眸子中，属于姐姐的那双终于溢出了泪水：“我知道的…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么想没错…你要带她走也是我最终与最初的愿望…可是”，少女咬住了自己饱满艳丽的嘴唇，像是在忍耐什么痛苦，很久后才说：
“可是我还是会难过，还是不想跟艾米分开…如果她再走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一个人…
我也知道你会讨厌我这样的人，这也没什么错，毕竟现在这个模样我自己都没法喜欢上自己...
拜托了，别让我被个讨厌自己的人帮助，我会受不了。”
如果想要拯救我，至少请先好好看看我呀。
我从不是十全十美的圣人，可普通人也有从来不输给任何人的感情呀。
辛苦艰难都无所谓，但被人施舍怜悯就不成啦。
毕竟，我最后能自豪的也只有这点虚张声势的骄傲了。
翟鹤眼前的深雪夫人在这一刻终于不再忍耐哭泣的冲动了，这个时候的她看上去只是个一般的小女孩，一个正在伤心哭泣的女孩子…
是个很美丽的，对生命有那么多热切期盼的女孩子。
他大概明白了，却又说不上来那种种模糊的感觉。
如果老大在的话她会怎么做呢？也许翟鹤还是稍微想了想这个问题的，而他并没疑惑多久。
刚才那支歌最后几句又在心底响起了。
所有美丽的事物，都不该有那么寂寞的结局才对。
翟鹤花了一点时间思考该怎么做才能更像个传说中的英雄。
然而很不巧，祁菀没教过他什么有华丽派头的技巧呢。
哎呀呀，看来不管是前代还是老大，都有点偷懒呀。
于是，翟凭着本能，他撑着自己的左腿站起身来，嘴角带上了能够温暖人心的弧度，月光很懂风雅地为他披上了银白的光晕，正是少年的绿龙弯下腰，拾起刚才被艾雪抖落的披风，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替她重新披回正颤抖着的肩膀上。随后，翟鹤单膝跪在满脸泪痕正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少女面前，郑重其事地看着她虽然红肿却仍然美丽的眼睛，说出了也许是他第一次能说出来的漂亮话：
“您这样美丽的少女哭泣的话，我可是会很生气的。”伸出的手，擦掉了艾雪腮边的泪水
“如果能有什么办法让艾雪小姐不再流泪的话，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们美丽的生命不再悲伤，他绝不会推脱任何事。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