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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中曲子 ...

  •   同样豆子大的烛光下,翟鹤拖着一条行动不便的腿,晃悠悠颤巍巍起身想要帮艾米收拾碗筷。没料到才刚碰到碟子,就被艾米塞了个枕头在怀里,“你还是休息去吧,能让个受伤的干活吗?”她淡淡一笑,将翟鹤手里的东西顺到自己手中,走了。

      腿上的伤口一点也不疼了,翟鹤本来想这么说,可他的话都没快过少女轻盈的步伐。

      闲着无事,翟鹤左顾右盼间发现艾米的床头放着把油亮整齐的异种...乐器,这个一根直杆接个蟒皮绷面木桶,还有两根弦,怪模怪样的东西他从没见过,直觉上觉得它应该是用来演奏的,怎么用却摸不到头脑。好玩的是那黑亮木杆顶端臥着一条小龙,细长的身子盘曲而上歇息在那。它被雕刻得精巧细致,活灵活现,甚至让人觉得此时慵懒闲散的神态不过一时,遨游碧空的敏捷才是它真正的模样。翟鹤一时好奇,没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那只线条流畅简洁的小龙,又一个没忍住,拨了下琴弦。

      铮铮两声中,艾米回来了。

      “唉弓子在这呢。”说着,艾米坐在了他身边,顺手拿过琴旁边竖着的一把绑着马毛的长弓,递给了他。

      细长的琴弓送到眼前,翟鹤立即反应过来,原来这琴要用弓拉。

      “可是我不会拉呀。”他不想托大出丑,冲人家姑娘笑笑,轻轻一推,把弓还了回去。

      “那你没事摸我的胡琴干什么。”艾米嘟着小嘴,不悦道。

      原来它叫胡琴。

      胡琴本不是高华本土器乐,而是由异邦传来,他们老大祁菀虽然也好音乐一道,但她颇是偏爱正大雅乐,于这种异域乐器不甚在意,因此,翟鹤没见过它也在情理之中,并非是因为他一肚子俗事,盛不下风韵雅趣的缘故。

      少女娇嗔薄怒的样子有趣极了,翟鹤不禁想要多跟她说几句,便开口道,“琴头挺好看的。”

      “哦你说那个?”艾米揽琴入怀,嫩如春葱的一双手摩挲着那条小龙,杏眸中眼波盈盈,道,“以前绯龙城还没出那样的事时,制造乐器的师傅总是喜欢把装饰的东西做成龙型,可后来,等神官被逐后,大家就好像一夜间把以前的习惯都忘了一样,”她抚摸着自己的琴头,似乎是叹了口气,“这把也是老琴了,因为我不出门,所以才留着,如果要是出去演奏什么,也是用不带装饰的。”

      艾米口中说的事情,整个高华大概不会有比翟鹤更能体会其中悲哀,更能懂人情在时光之中会如何变得稀薄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被故乡抛弃的那一条龙。

      可心里想的,会为之难过的事情,现在他并不想过早地告诉艾米。

      “我是不是有幸,”深雪楼的客人思索一阵,一拱手对此间主人行了郑重其事的礼,笑吟吟地道,“能聆听艾米小姐雅奏呢?”

      嘴上说的虽然风雅,但是那一张略显疲懒的笑脸,却给翟鹤平添了几分滑稽。见他这样,艾米低头抿嘴,微微一笑,答道,“才进来一天的功夫,怎么也跟那些人一样的油滑了呢,什么雅不雅的,想听直说多好…”

      话说的是埋怨人的话,可艾米却也把背脊挺得笔直,低头捣鼓一阵,把弓弦装好抬手,摆好了架势。

      拉琴的人微微闭起双眼,也不看按弦位置,手腕舒展,引宫按商,黑亮的头发随着琴声微微摆动着。

      异国的哀感别思,离人悲啼,便借了艾米一双素手,两根琴弦,飘飘然如丝如烟,荡在了这一代绿龙的身边。起初只是全无花巧地低低细语,也许是因为声音的主人并没引人关注的打算,于是只好让想要去知音解意的自己随着呢喃寻来,他于音乐一道并没受过谁点拨,只是凭着一腔天赐地赠的心肠,慢慢由胡琴稍显殴哑生涩的声音引着带着,随艾米进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地方空旷广阔,置身其中的人仿佛沧海一粟,日月星辰与神俱在,苍茫天道若行在侧,他能见到幽黯海面被照样照亮时瑰丽的一瞬,又能体会出太阳终将落下的无可奈何。人在那,却不能干预天地运转,山高水流;人若不在,周天万物又如同朽木死灰,再无任何颜色...

      而这时,不知怎地,前辈饿狼的模样,他复杂的目光似乎与月色融成了一体,高悬天际,不声不响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正当他想要用自己的天赋飞上天空,去问问饿狼到底有没有想要对自己说的话时,一缕咿呀声悄然在耳畔响起,像那位清丽姑娘柔荑一般,温柔款款地把自己带回了人间,带回了阿波,带回了这间梦心阁中温柔多情的深雪楼。

      夜风徐徐,吹动了眼前人朴素的衣裳,闯进异界的人仍然不知身处何方,但烛光笼罩下艾米的轮廓在那,琴弦也还在,明亮的眼睛仍是柔柔地注视着自己。

      翟鹤回过神来,那个世界渐渐淡去,留了一人一琴,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好是好,就是太寂寞了点。”刚才的曲子意境深远远超他所闻所想,但终究太过凄婉旷达,不甚合翟鹤少年人跳脱活泼,喜爱热闹的性子,“艾米小姐心里...有很多愁苦吗?”他还不知道如何品评一支曲子,某些心事,话语直白明了,问得又直,说完后自己甚至都有些忧心是不是会惹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不开心。

      “人生在世本就艰难,不管是谁,心里总有说不出来的愁苦。”艾米淡淡答道,又说,“越是好人,越会不开心,越是想要跟人亲近,越会发现阻碍太多,最后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了。”她信手一拉,一个哀婉的长音顺着弓弦溢了出来,“我总觉得天地这么大,人那样小,什么也改变不来,要舍得它时,又不能舍得下美好的东西......大概这些念头,都在琴里了。”

      艾米的话,让绿龙心里没由来地一痛。这女孩看上去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怎么心里跟个沧桑老头子似的,居然可以轻松淡然地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他还不能领会话中含义,只是觉得,怎么也该想个办法,逗艾米笑笑,好给她开解开解。

      “好人多一些,坏人少一些,大家凑在一起,总能做到点事呀。比方说我们老大,她就是个有本事让周围人都有斗志,都有勇气的人。你一定是因为总待在这小地方,没亲眼见过高山大河才会觉得憋闷。”翟鹤自觉话中道理无懈可击,稍稍有些得意起来,“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就好了。”

      “哪一天呢?”话说完,不等翟鹤回答,艾米又道,“天生自然,本来就没有善恶对错的分别,是人硬要区分,才弄得很多人心中总有不平。可如果人就该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好人,也不会有坏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不过活法不一样罢了,只是大家不肯承,才凭空弄出许多烦闷。”

      “艾米小姐的话…让人听不太明白。”

      她说的东西确实是翟鹤闻所未闻的,也答不上什么。

      “那你接着听我拉曲子吧。”艾米笑笑,扶起琴。

      无声至有声。

      这次的曲子与上一支完全不一样,艾米手腕急转,洋溢出一股欢喜雀跃的情愫,活泼热烈的单音蹦蹦跳跳,跑在两人周围,忽地一个渺渺高音如线般又将跑来跑去的小精灵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列阵在前,有趣极了。

      她用心地拉着,心里好奇旁边的人,于是便一心二用,偷眼看去见翟鹤听得认真,心里一阵欢喜,技法更花样百出,曲子也变得绚丽多彩,昂扬激烈起来。一支曲子,让翟鹤想起了自己跟祁莞老大出海时宽广的天地,真是呀,也是这么一时平静一时波涛汹涌,一时温柔一时却又爆发着令人畏惧的力量。不知不觉间,他也闭上了眼睛,随着优美的琴声仿佛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天地海洋中…

      他们两个人在这么一间小阁楼里,并排坐在床上,一个拉一个听间,不知不觉蜡烛烧得见底了。见没了亮光,艾米便收了式放下琴,走过去换了蜡烛。

      “你现在还会说我没见过什么高山大河吗?”艾米挥灭了手里的火星,回过头问他,回眸间尽是少女娇憨之态。

      “怎么敢,艾米小姐技艺神乎其神,我只有佩服呢。”翟鹤哈哈一笑,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只是可惜了......”偏偏又话锋一转,做出一副惋惜模样来。

      “可惜什么?”

      “可惜,以后没地方能听到了呀。”

      “你要还想听我回头教你不就好了。”艾米莞然,随口答道,等话出口,才自觉答应得太快,又羞了,低头只管收拾蜡烛火折。

      “那一定麻烦艾米姑娘了。”翟鹤却不管不顾,立马顺了下来。

      “怕就怕…”艾米拿起弓子检视一番,等了好久也没把怕什么说出来。

      “怕什么?”几番谈话后怎么也熟络了点,这一熟举止言语间没了过分的拘谨,终于不再每句话都拿捏好久才肯出口,他托腮靠在床头,噙笑看着神采飞扬的艾米说问:“怕我太笨,学不会吗?”

      “才不是呢,”艾米故意拖了个长声,抱着琴又坐回他身边,“怕就怕…”她低头摆弄了琴轴好半天才说道:

      “怕就怕来着落落脚的客人呀~~他过两天伤好了,可就不爱玩这小女孩玩的家当啦。”

      一句话让她说的拿腔捏调,忽高忽低的让人心里痒痒,也俏皮得很。逗得翟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学着她的样子,带着调子唱歌似的说道:

      “美貌多才的艾米小姐请放心,我本是行侠仗义之人,怎么能放得下小姐这样的佳人在这受苦呢。”

      艾米脸红了,低下头又去摆弄她的二胡,良久才哼哼道,“谁是佳人啦?我姐才叫美人。”

      “可是我就觉得你比…比你家夫人好看。”

      “你这人…”艾米白了他一眼,“我姐叫艾雪!你叫她夫人难不成你能付的起她的寝资?我姐才不是什么夫人什么深雪浅雪的…她就是我姐,好好的一个人。”

      翟鹤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了。“夫人”两个字,说不定包含着天大的委屈。自己真是太不谨慎了,说不定就因为这么轻率的举动伤了人家的心呢。

      “抱歉。”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这样。

      “算了,无知无罪。”艾米抚着琴弦又说,“说起来,我姐就不是多喜欢胡琴。她总说胡琴音色都透着一股苦涩,拉起来又一音未止一音又起,连绵黏腻不干不脆。听多了,岂不是要跟泡在苦水里一样了。”

      “她的见解挺有趣的,不过要是你姐听到刚才你拉的曲子,说不定就不这么想了。”

      艾米没说什么,其实,她会的每支曲子,艾雪怎么可能没听过?妹妹不想多做解释,只把二胡推到一边后,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从哪来呢。”

      “我?自然从阿波港来的呀。”

      “谁要听你说这些了,我问你,你以前说自己小时候被关着是怎么回事。”

      “那个呀,”无限的往事涌上心头,一时想不起话头,也有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的事情,斟酌半天才开口说道,“我跟常人不太一样,所以同乡们怕我,只好把我关起来了。”

      “后来呢?”

      “后来就让我家老大收留了。”翟鹤知道这丫头套人话的本事厉害,这么惊魂不定的一天下来,他也长了心眼,没等艾米开口继续问便抢先道:“看你们姐妹的样子,不会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才这样吧?”

      他原本只是话捡好听的说,随口胡诌来的。没想到却碰了个正着,让艾米的心头一酸。

      是呀,家道中落…

      姐姐说是这样的,可到底家是什么样,她却想不起来什么。拼命去想也只能想起姐姐抱着自己哭的样子。贵家千金?千金小姐是什么样她又不知道,从何能说起“家道中落”四个字。

      只是有段时间姐姐确实心心念念等过盼过,一意惦记着那些遥远的贵家亲戚来,好救她们出这苦海。

      怎么可能嘛。贵族家怎么可能有人会花心思在早就被抛弃的人身上?

      姐姐活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她却每天都过得忧心忡忡。

      姐姐那年十六岁了。在这样的地方,这是个危险的年纪。

      那段时间艾米每天每夜都浸泡在恐惧中,因为学艺学的快学的好,她们的日子看上去是好了,但越来越精美的食物,越来越好的生活环境,带给她的只能是加倍的烦恼。艾米很怕,怕到每天夜里都要拉着姐姐的手才能入眠,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她还在不在。

      她真的害怕极了,生怕姐姐也会像其他同样年纪的姑娘那样,在某一天傍晚或是清晨被人带走。

      艾雪那样的人,如果也跟其他姑娘一样的话,也许会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这种害怕折磨得她都快要相信姐姐的一厢情愿了:会有人来救她们的。

      可,怎么能呢?

      “什么家道中落…明明就是被人落井下石。”

      带着一身水汽的人赤着脚大步踏了进来,“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家老大让你来你会不来吗?难道不还是得明知是龙潭虎穴也得进来闯一番!”

      艾雪的怒气随着她的人一道冲进了深雪楼,让楼中客人吃了一惊,等回味过她话中含义后,心里又不得不跟着涌起一股怒意。

      “艾雪小姐的家事我不清楚,就不随意说了。”翟鹤也算摸清楚了这位花魁夫人的脾气,她那咄咄逼人的语气到底没让他乱了方寸,“至于我家老大…”他浅浅一笑,颇有自嘲的样子,“是我自己想来的,她其实不大赞同。”

      “哼,可你还是在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头撞了进来,”艾雪大步流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葱管似的手直指着外面密密麻麻的灯火说道,“这片笼子外不知道有多少陷阱暗哨,进来的人里外都要被搜一遍!你当这是寻常的花街柳巷吗?!这他妈的就是他们杨氏给自己盖的堡垒!你要救人?说的真轻巧呀,你们有多少人多少兵?呵,兵都没用,杨氏他们自己就是这地方的祖宗!十来年,跟他对着干的光我知道没好下场的足有一打子,你们那个老大到底什么来头?看她敢放你个愣头青进来,怕也高明不到哪去吧?要不就是她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呢。”

      越说越激动,身上衣服单薄的女孩回过头来,对着翟鹤一声冷哼,“这不是一开始就叫深雪楼的,只因为我住这,我花名叫深雪!”她的头发没擦干,滴滴答答的水顺着一头长及小腿的头发润湿了地板,也让她自己的背后湿了好大一片,让单薄的里衣贴在身上,透出了她雪白的肌肤,“至于这地方以前叫什么名儿,谁在乎谁会管!以前的主人是死是活?天知道!想救人?你当自己是谁了?”

      终于说出来了。

      终于让那个天真的傻小子闭上嘴了。

      艾雪带着一脸属于胜利者的笑,盯着低头不语的翟鹤,好似这位热心的少年此刻的沮丧是她的战利品。

      但是她真的赢了什么吗?
      到底是一无所有罢了。

      发泄的兴奋过后,艾雪脸上的笑也渐渐从狂妄变成了苦笑。

      “姐…”不知不觉,艾米拿着干净的毛巾覆上了她湿淋淋的长发。“披件衣服吧,要不回头胃又疼。”

      “嗯…”

      “要那绒面的吗?”

      “都听你的…”

      艾米搀着姐姐坐到垫子上后,自去柜中把睡袍拿来,顺手开了抽屉拿出瓶玫瑰精油来。

      “你看你也不想着养养头发,回头再发黄的。”艾米细心地给姐姐披好衣服,边给她头发涂油边柔声说着。

      “咱们就这一瓶子了吧?还是省着点用…”

      “没事,给你用我难道还心疼呀?”艾米手里揉搓着姐姐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一股玫瑰的清香散发开来,沁人心脾。

      “艾米小姐。”眼见妹妹把当姐的安顿好,许久不曾言语,只静静看着守着她们姐妹二人的翟鹤这才开口问道,“请问杨氏是什么样的人家?”

      一时姐妹两个人都没了言语。

      不知道深雪楼到底安静了多久,似乎有人终于不能够再容忍它的沉闷了。

      “我们姐妹的仇人…”

      艾雪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楼中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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