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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章--入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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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漸散。
我開始恢復知覺,動了動手指。摸到濕漉漉的地面,我就知道已經不在飄渺幻境裡了。
可我還是不想睜開眼睛。
我不想失去,曉月的影子。
還有那花的海洋。
忽然聽到身邊有木頭被燒得爆裂的聲音,還有鐵鏈的碰擊聲,我極不情願地回到這個世界,努力地往火光對焦──是他,一反常態地靜坐著,手裡還拿著根棍子在火上烤,上面還好像插著甚麼東西。
一股魚肉的香味灌進我鼻子裡。
「三師兄…」我坐了起來。
「幹嘛?」他湊近快燒焦的魚,使勁嗅了嗅。「好香!」
「我睡了多久?」
「十天。」他麻利地把魚解下來,剝掉焦黑的魚皮,小心地用荷葉包好。
怎麼又是十天?
為什麼每一次我睡醒以後,都不在飄渺幻境裡?
「你幹嘛不殺我?」我衝口而出。
「我幹嘛要殺你?」他學著我的口氣,一臉不以為然。
「如果你不殺我,你就會死!」我使勁搖著他的肩膀。
「人總是要死的。」他把包好的魚遞給我。「先吃了吧,你十天沒吃東西了。」
我接過魚,暖烘烘的。
黑夜裡,跳動的火焰映紅了他沉靜的臉。他痴痴地盯著火苗,一言不發,與十天前的段笑天判若兩人。
十天前…好像是…武林大會?
我小心翼翼地問:「三師兄…二師兄他怎麼了?」
「你沒聞到這兒的血腥味嗎?」他添了些柴,火更旺了。「十天前,二師兄用場內兩千人的性命,來做向霖姐提親的禮物。」
「啊?」
「嗯,只是一招。」
……十天前的武林大會。
「襄陽昊天門,將與太行凌家堡結為盟友。而本座將會把小女青霖,許配給少堡主凌龍雋。」
這對霍青霖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南宮追月捏緊了拳頭,關節發出格格的響聲。「凌龍雋這個人渣!」
「這種事情,不能隨便開玩笑啊。」司馬業不緊不慢地走到堂中,環抱雙臂,傲視著霍廷勉。
「甚麼意思?」
「我司馬業,今天就用『魂牽夢縈』來向青霖提親。」他的赤燄刀已經閃出雀躍的光芒。
「婚嫁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胡鬧?」霍廷勉臉色氣得鐵青。
「她已經是我的人了。」他並沒有在意這句話的潛在意思,也沒有想這番話帶來的後果,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眾人被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青年弄得無言以對。
「姦夫淫婦!」場中一人小聲說道。
「哼。」他似笑非笑:「為你說過的話負責任吧。」
刀光一閃。他的身體動也沒動過,左手把刀子收在身後。
「這就是,亂說話的後果。」
一滴血,緩然沿刀尖滑落。
司馬業那隱在劉海後的眼睛,閃出可怖的自信。
「謝謝了,各位英雄。要怪,就怪那個姓霍的老不死吧。」
頓時血花四濺,全場應聲而倒。
大家還沒看清楚發生甚麼事,就已經身首異處。
一個由屍骸組成的八卦,毫不留情地砌在地板上。
八卦的中心,就只剩下那個死神般的人,和那把魔鬼般的刀。
真正的死寂。
濃烈的血腥味。
狂妄的微笑。
還活著的昊天眾人,早已嚇得大驚失色。
「『斷魂刀』第七式『魂牽夢縈』,夠資格做你女婿了吧。」
……
「二師兄就這樣,帶著霖姐走了。」段笑天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幾天,江湖都鬧得沸沸揚揚的。師父和八堂長老正在開會,不讓我和大師兄接近主堂。」
「大師兄在哪?」我猛然記起。
「不知道。」他聳聳肩。「嘿,趁現在夜深人靜,咱們出去玩幾天。」
「怎麼可以這樣?我不想違反規矩啊!」
「人生在世,就得活得精彩。」他老氣橫秋地拖長了聲音。
「……那我先給師父留封信吧,這樣貿然消失了不大好。」
「好了好了,快點!」他不耐煩地催促我。
離開昊天的大門,我才如夢初醒。
從噩夢裡掙脫。
才一個月不到,我已經開始累了,該做的事還沒做。
我們走到大街上,壓抑的氣氛才漸淡去。
幽靜的街道,被月光染成了銀色。
我抬頭看看漆黑的夜空,仍是一輪銀色的鐮刀,但那股不知名的陰霾已全然散去。
餘下的,是平凡的快樂。
簡單的驚喜。
「別看月亮了!咱們現在去哪?」他拍了拍我肩膀。
「不知道。」我摸了摸口袋那些零錢。
「嘿嘿,襄陽的青樓,好好玩哦!夜夜笙歌,簡直是人間仙境…」
雖然大街上刮著寒風,但他已經陶醉在溫柔鄉裡了。
「算了吧,」我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咱們不玩這個的。」
「那咱們去喝酒!不醉無歸!」他拉著我跑到附近一家酒寮。
我居然答應了,甚至比他跑得還快。
「我請客而已,用不著這樣吧…」他笑嘻嘻地搖搖頭。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醉一回,又如何?
看著我一杯杯地把酒灌下肚子,他欣慰一笑:「這才是我的四師弟嘛!裝甚麼老成持重!」
我醉意漸濃。「小二…再給我來一埕…女兒紅…」
他一定會抱怨我喝太多了。
「是兩埕。」他向小二補充道。
「三師兄…?」我使勁擦了擦迷糊的雙眼。
「人都快死了,要那麼多錢幹嘛?」
「咱們…別說這個。」我竭力去回避這個問題,但他還是有意無意的說了出來。
「喝你的悶酒吧,臭小子!」他也沒有看我,抱起酒埕就往嘴裡灌。
我呆呆地看著段笑天,開始浮想聯翩。
如果我是昊天掌門的話,就一定會廢除這條殘忍的法規。
不知道,兵不血刃地奪取昊天政權,是否可行。
只要我打敗霍廷勉,正式成為昊天掌門,那麼墨家盛世就指日可待了。
越是想著,就越發清醒。
我還是小孩子,想這個,會不會惡毒了點呢?
「混元雙鏈…從此失傳…」他仰天大笑。潮紅的臉上,難掩悲愴之色。
「三師兄…我想到辦法了!我們可以不用死!」
「怎麼不用死?這個江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哈哈哈…天意啊!」
「我…怎麼解釋呢…」我環顧四周,只見一個賣酒老翁,其他地方都是靜悄悄的。
「不用…解釋。」他借者酒勁吟起詩來:「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髮弄扁舟…」
我替他付了酒錢,半扛著他離開了酒寮。
苦笑。我本可一醉方休,現實卻纏著我不放。
我永遠做不到像他那麼瀟洒。
太多牽掛。
與年齡不相稱的重擔。
我倆跌跌撞撞地在街上遊蕩。
不需要擔心明天何去何從,也不需要擔心,我們的將來。
自由的感覺真好。
即使是不屬於我的,只是肉體的自由。
前面有燈光。
不,是微弱的燭光。
光影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然後又慢慢重合在一起。
黑夜裡的光芒。曉月…是你嗎?
一陣風刮過,涼飆飆的。
我再定神看了看。
那裡只是一戶普通人家,並不是飄渺幻境啊。
「三師兄,我們去那兒借宿吧。」
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整個身子都墜在我肩上。
「……」我硬著頭皮走過去,敲了敲門。
「這位少俠,有甚麼事嗎?」一位衣衫單薄的中年婦人探出頭來。
「我…」我難為情極了。「我和我師兄……路過此地……想借宿一宵……」
「兩位請進。」她打開了搖搖欲墜的木門。
「對不起,打攪了。」
我把段笑天放在桌旁,繼而環視四周。
燭光下,一整間屋子,居然比昊天的一間睡房還小。
本已狹窄的空間裡,卻放著一台大得不合比例的織布機。
「這是怎麼回事?」我想一個窮苦人家,應該沒錢買這玩意的。
「這一帶住的都是窮人,二十年前,齊老爺收購了我們這條村子,要我們交租,不然就得搬走。我們沒錢交租,就得留下做手工活,每月要上繳十匹錦緞,才能換來一斗糙米。明天就要繳貨了,今天晚上還沒做好。」她嘆了口氣。
我不知怎的,竟然把身上剩下的零錢全掏出來給了她。
她雙手捧著那些碎銀,就像捧著自己的未來,不住含淚致謝。
我看著她快樂的臉,心裡一下子明亮了許多。
這才是一個墨者,該做的事情。
「對了,你剛才說那個齊老爺是甚麼人?」我覺得這人跟我的身世一定有關係。
「他名叫齊勇,是襄陽的一個富戶,平日揮金如土,聽說家裡比皇宮還漂亮。他有個五歲的兒子,叫齊雲。傳聞他還有個大兒子,不過在十五年前剛出生的時候就死了。」
見我呆呆地聽得入神,她笑笑說:「嗯…其實這也是道聽途說,可信性不大。我先帶你去休息吧。」
那是間窄得只能容得下一張小床的房間。
我把段笑天放在床上,自己已經沒位置睡了,只好將就一下睡在地上。
回想起剛才大娘說的話,我心中疑慮重重。
十五年……不會這麼巧吧?
明天,我一定要去一趟齊府,問個究竟。
反正我有一年時間見不到曉月,別的也都不牽掛了。
破裂的草牆透過一線線月光,就像曉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我。
我輕輕摸了摸右手上的印記。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也不會,讓巫山上日夜牽掛我的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