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第四十一章 ...
-
汪芙蕖死在新年,不大不小激起了一阵风浪。76号大肆搜查,却一无所获,凶手除了弹壳,什么都没留下。法国巡捕房就更不用说了。
明楼心知不是军统的手笔,他辗转联系上中统在上海的负责人,果然,是他们的人干的。汪芙蕖早年混过党务,和中统一系人走得很近,投日后也向特高课出卖了一些中统在上海南京的秘密据点和人员,中统早把他列上了死亡名单。
中统军统一向各行其是,这点消息还是明楼昔日在中统有一些交情,才能打探出来的。
放下电话,明楼沉沉地叹了口气,汪芙蕖死有余辜,他担心的另有其他。
那天,曼春第一时间去求证明台是否在家,明楼当时就隐隐感到了不对。现在,静下心来,几乎是瞬间,他就得到了一个最不愿的结论。
曼春…和他一样。
很久以前的猜测,他一直潜意识里就不愿相信。但最近种种,再也容不得他自欺欺人。
她那个忽然而来的冰冷憎恨的眼神,她无意间显示的对76号和南田的熟悉,桂姨的事,还有,她第一个怀疑的是明台。这些,都说明了他的猜测。
是他自己潜意识里一直在欺骗自己,在故意忽略一些事情。他不愿相信,这个曼春经历了一切,所有沉痛悲哀的过往,她都和自己一样清清楚楚。她记得自己如何欺骗她利用她,记得自己亲手打死她。
明楼只觉心口揪痛,一刀一刀地刻在心上。他们隔世再见,她还能平静地喊他“师哥”,还能嫣然一笑,还能…爱他,他何德何能?明楼忽然生出巨大的惶恐,她不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如果、如果有朝一日发现了,她能接受吗?她会不会离开自己?
而他,到时候,只怕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情人,他空许承诺,深情尽负,得心应手地欺骗利用她的感情,一步步把她送上死亡之路,最后他还亲手打死她。
而曼春,她最坚贞,等了他十年,再世相见还有爱的勇气,还能相信他。
是他配不上她。
命运最爱弄人,一个人的重生是救赎,两个人的重生只会是折磨。
而他错把惩罚当救赎,可救了汪曼春的,从来不是他明楼。
灰色的窗帘在夜风里飞舞,空气里隐约飘来清寒的气息,冷风吹了一夜。
------------
汪芙蕖的后事草草料理,尽管葬礼上来来往往都是新政府要员,个个面带哀色,但真正会为他伤心的,只有汪曼春了。
葬礼结束,汪曼春没有回明家,而是回了汪公馆。她在这里住了三天。
汪曼春游魂一样在房子里四处走动。这座承载了她太多记忆的房子,再也不是旧时摸样。家中仆人战战兢兢惶然无措,剩下的保镖也风声鹤唳,整个大宅似乎都弥漫着不祥萧条的味道。
明楼来时,仆人告诉他大小姐正在休息。明楼安静地走进汪曼春的房间,房间里厚重的米黄色提花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头开着一盏微弱小灯,虽是白天,里面也是光线昏暗。
明楼摘了手套,在床边小沙发上坐下。暖黄的灯光下,汪曼春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垂下一片阴影。明楼仔细看了看,她眼角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泪痕,他却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
静静地看了片刻,明楼才轻声开口:“曼春。”
她一动不动,睡得很沉。
明楼的目光一寸一寸描过她沉睡的面容,伸出手轻轻拨开她脸侧的发丝,指尖触到的肌肤温凉,他又探手仔细地给她拉好被子。
汪曼春的体温一向较常人偏低,他还曾笑着打趣她“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但到了冬天,她的双手就真的凉似冰雪了。以前,是很久的以前,她总喜欢拉着他的手一并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一路走一路说笑。明楼给她买过许多手套,各式各样,都捡漂亮保暖的,但总不见她戴,下次依旧把手塞在他口袋里,他只得由她。汪曼春得意地撒娇道:“手凉的孩子有人疼。”
蓦然间,明楼忽然想起什么,前世他回上海后,汪曼春再也没有那样撒过娇了!即使是他们重逢第一面,她也只是挽着他的胳膊而已。她扑进他怀里过,死死地拥抱他过,也曾主动亲吻,却再也没有和他十指紧扣着塞进他的口袋取暖。
她不再撒娇耍赖,只是小心翼翼又热烈地讨好。
她察觉了什么?是他的身份有疑还是虚情假意?明楼不敢再想,深深吸了口气才抑住翻涌的激烈情绪,他慢慢伸手握住了她支在枕边的手,小心地握紧。
“曼春…”
汪曼春的睫毛微颤,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看到出现在她眼前的脸,汪曼春只觉恍若隔世,今夕何夕?
明楼对她远远微笑:“曼春,我来接你回家。”
汪曼春终于意识到真的是明楼,她缓缓开口:“你事前知道吗?”她的声音很平静,隐隐带着漠然。
汪曼春忍不住想,前世明楼是怎么做到一边下令刺杀她叔父,一边抱着她安慰的?他看着自己满心欢喜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他抱着自己的时候脸上是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慰?
“我不知道。”明楼摇了摇头低声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刚打探出来,是中统那边的人。”
汪曼春半垂下眼,原来是中统,要她叔父死的人这么多。
明楼心中疼痛,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微笑:“回家吧,你自己在这里我不放心。”
“回家?”
“回家,曼春,你还有我。”
过了片刻,汪曼春才慢慢点了点头。
明楼握紧了她的手,心想,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让她知道那件事。他这次,要骗她一辈子了。
明家人终究都是君子,即使是怨恨最深的明镜,此时也没再说什么,只平静地说了一声:“回来了?”并没有露出什么大仇得报的欣喜。
汪曼春经此一事,身体虚弱精神恹恹,明台还专门溜进房间来看她,“曼春姐,你怎么样啊?我让桂姨给你炖个鸽子汤补补?”
汪曼春靠在窗前的沙发上,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明台,我叔父害死了你母亲,你不恨我吗?”
明台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片刻后老老实实地回答:“你是你,他是他,我当然恨他,可这和曼春姐你又没关系。”再说,汪芙蕖已经死了,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
这样简单的爱恨分明,令汪曼春有些羡慕。她做不到明台这样单纯,她总是把一切弄得乱糟糟的,爱恨交织成一团乱麻,最后斩都斩不断,竟不知是缘是孽了。
“大嫂,我想问问你,大哥原本可以留在国外教书的,他为什么非要回来?”
汪曼春自沉思中惊醒,看了明台一眼,暗暗叹了口气,反问道:“你到底想问什么?你觉得你大哥在新政府做官不好吗?”
“不好,当然不好。”明台鼓着脸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像是个赌气的孩子,其实呢,句句试探。明台看似简单透明,实则复杂,演技是真不错。
“什么不好?”明楼推开门进来,“你在和曼春说什么?我说了不要打扰她休息,你当耳旁风呐?”
明台知道探不出什么了,就冲汪曼春挤眉弄眼地扮了个鬼脸,喊了一声“大哥”就赶紧溜了。
明楼这才关上门,走到她身边坐下,温声问:“要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拿。”
他穿着灰色针织衫,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很柔和的模样,漆黑的眼睛里一片关切。汪曼春不由靠进他怀里,轻声开口:“师哥,还好还有你。”
明楼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沉温和:“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没看到,明楼的脸上是一片脉脉难言的悲哀与温柔共存。
欺人亦是自欺。
可他们,都需要这点慰藉。